暑假过半的时候,张不伦的外公来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外公都会到张不伦家小住两日,给张爸爸张妈妈捎点自己养的鸡鸭和种的蔬菜,还有就是来接张不伦兄弟去外婆家玩几天。
外公是忠厚之人,张不伦的记忆中,街坊四邻男女老少任何时候提起人品来都没有一句闲话。
在张不伦记忆中,外公对两个外孙是喜爱的,有时可以说到了溺爱的地步。
每次来,都会带着张不伦兄弟去商店,边从手帕包着的钱中掏钱边和两兄弟说:“伢呐,看看想吃什么?”
于是,每次外公来都成了张不伦兄弟的节日,搬着一堆零食,玩具回家,在外公的庇护下,张爸爸和张妈妈光翻白眼,却也不敢发丝毫脾气。
外公是不识字的,但到了张不伦家中,看到张不伦兄弟俩学习辛苦,往往会大发脾气:“差不多就行了,不要把伢逼得那样狠,我不识字,你看钱上面的字哪个我不认识?”张爸爸和张妈妈相对苦笑。
有次和外公一起去市里,走到一个书店前张不伦突然停下了,书店告示牌上有刚刚到的梁羽生的《冰川天女传》《云海玉弓缘》,那是心仪已久的两部小说了,可是全买下来,在张不伦那时候的心里,已经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了。
外公看看张不伦,当时就拉着他的手进了书店,掏出钱把两套七八本书一起买下了,摸摸张不伦的头:“好好念书!”转身又带着张不伦去了一家杂货店,给张不伦称了两斤他最爱吃的柿饼,自己也买了一包叫佛子岭的香烟,不带过滤嘴的那种,总之就是便宜,张不伦的一套书的钱就可以买不少包。
类似这样的事,在张不伦兄弟身上不知发生了多少回。以至于外公去世好些年后,已经成年的张不伦有时在梦中还能清晰地梦见外公,颤颤巍巍地边打开手帕,边点着纸币对张不伦说:“伢呐,想吃点什么,我带你去买!”
九十年代的某天,张不伦在天津宝坻出差,晚上在招待所睡觉的时候忽然又一次很意外的梦见了外公,依旧慈祥,依旧要带张不伦去买吃的,可是张不伦发现,外公的手帕里,只剩下几枚硬币了。张不伦急了,当时在梦中就喊了起来:“您是不是没钱了,回去我就给你送点钱去!”外公微笑,望着张不伦:“钱我还够花,就是最近房子有点漏雨,你回头去帮我修一下!”
那夜张不伦从梦中醒来,越琢磨越觉得此事有点古怪,于是回家后第一件事就匆匆忙忙去买了些纸钱和白酒,赶到了外公坟前。
坟前已是枯草丛生,张不伦烧着纸边按合肥风俗喊着外公来收钱,边围着坟倒酒的功夫,突然就愣住了,坟的一侧居然真的有个一个碗大的洞,草木遮蔽,如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张不伦顿时就想起了外公那天提到的房子漏雨要修的事情。
拿着铁锹把外公的坟重新规整完,张不伦对自小到大哲学课中关于唯心唯物的本质区别的概念彻底模糊了。所有后来的日子里,在不同场合会有人提及灵异事件,十三维空间,第六感,平行世界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题,张不伦向来不予反驳,总是一副很相信的样子。
那年暑假,外公在张不伦家小住的日子里,还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一日,外公半夜突然大喊:“不好,家里来贼了!”张爸爸张妈妈蓦然惊醒,赶紧开灯,跑到外公到床前,外公一边在床边四处寻找,一边恨恨地说:“我刚刚醒来一摸,衣服都不在了,肯定是小偷干的!”
张爸爸恍然大悟,来到衣架边把几件衣服拿下,递给外公:“看看,这是不是你老人家的衣服?,昨晚你喝过酒睡觉,我给挂衣架上了!”外公尴尬地笑,有些不好意思了:“咳、咳、我就说嘛,解放都这么多年了,早不是过去跑反的时候了!”
外公口中的跑反,是他亲历过的那些兵荒马乱的岁月。在外公幼年到青年时代,合肥城历经军阀混战,国共北伐,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不管是那边的军队来了,老百姓干得第一件事就是跑反。先是跟着大人跑,后来长大了就自己跑。身在乱世,命如蝼蚁,遇到些小偷小摸倒也不是稀奇的事,能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1948年,外公二十多岁的时候,国共双方在江淮大地展开了一场数百万人的厮杀,打着打着,国军的兵源不够了,于是挨家挨户找人上战场,就是后来被众多人唾骂的“抓壮丁”。
外公家中兄弟三人,当年在村里应该算是富农或中农,尚有一些田地,一家温饱勉强能过得去,比平常人家好了许多。外公忠厚孝顺,听说要摊丁到家,看着父母发愁,虽知道打仗是九死一生之事,却主动揽了下来。部队出发那天,家人早已哭红了双眼。外公一一安慰,出村跟着部队登上列车一路北去。
过了有半个月左右,一天深夜,外公居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跌跌撞撞地回来了。狼吞虎咽干了几碗饭后,外公说出了他的一段奇遇。那日上了车,有个广西老兵一直就管着他们这个班新兵。外公老实,大大小小活被一个班的人呼来喝去干了不少,心想都是要去送死的苦命人,倒也没太计较。老兵看在眼里,觉得外公忠厚,没事就找外公聊天,一来二去竟颇为投缘。
列车走走停停,大家昏昏欲睡的间隙,老兵捣了捣身边的外公,小声问:“就你个生瓜蛋子,还真想去送死?”外公断然摇头,老兵微微一笑:“等车停了,你跟着我!”
那天夜里,列车停在了一个荒郊野外,一阵急促哨声响起,让大家下车活动活动,放放风。老兵拉着外公第一个跳下了车,各车厢的人陆陆续续往下跳,差不多站了黑压压一片的时候,老兵突然一声尖叫:“快跑啊!”拽着外公就冲进漆黑的夜幕,各自奔跑起来。
人群一下给带动起来了,就听到不少人都在喊着:“快跑啊!”于是,黑压压的人群四散奔跑,向着广阔平原奔去。外公正在拼命狂奔的时候,老兵突然用脚一绊,两个人都滚倒在了一个半多高的田埂下,呼哧呼哧躺着喘气。就在这个时候,探照灯亮了,机枪响了,连续的咔咔声。跑着的人一茬又一茬倒下,但也有顺利冲进远处夜幕的,渐渐不见踪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跑出去的人已不见踪影,原野上留下的是遍地尸体和一阵阵鬼哭狼嚎,渐渐归于寂静。外公他们俩听到列车那边开始传出大声的咒骂和急促的哨声,还有赶人上车的呵斥声。
过了一会,列车缓缓启动,又向北进发了。广西老兵舒了口气,给外公指了个方向:“从这往南,三四天你就能到家了!”外公问老兵:“那你呢?”老兵指指了另外一个方向:“打了十几年仗,我想家了!”外公对着老兵深深一躬,转身飞奔而去,因为不识字,又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一道跑错了不少路,受了不少苦,走了半个月才回到家中。
家人团聚,分外高兴。本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谁知祸事又来了。
【编辑:张若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