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健,民建会员,安徽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炎黄文化促进会会员。
1、老宋
第一次见老宋,在一次稀里糊涂的饭局上,那天我去得迟,进门的时候,老宋已经晕晕乎乎的样子,站着,脸红脖子粗吆喝:“喝!谁不喝死全家!”
朋友尴尬地笑,赶紧介绍这是越战功臣,老合肥班班长。
那天喝得酒也怪,像个手榴弹造型,一个一斤。
起开盖,刚准备敬酒,服务员不知怎地碰了一把,酒瓶咕噜咕噜滚到老宋跟前,老宋一个标准鱼跃,匍匐在地,双手抱头,大吼一声:“卧倒!”
大家笑了,我也在笑,可心里觉得有点苦。
这应该是个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老兵。
散场的时候,老宋酒有些醒了,拉着我手,一个劲道歉:“别往心里去啊,年纪大了,一喝多就好闹笑话!”
我也拉着他手:“有空我来找你,我带酒,你讲故事!”
老宋一愣,接着哈哈大笑:“你这个小老弟我认下了!”
以后的日子,经常上老宋那去,听他说曾经的故事,曾经的合肥班。
老宋喝酒不在乎菜,四两的杯子,两口干完,话匣子自然就打开了。
“我们是一九八四年六月上去的,七月份一天下午,枪械子弹按基数配发到人,白毛巾一人一条,晚上十一点左右,部队准时到老山下面集结了。”
“我们当时接的是昆明军区的阵地,我记得很清楚,下山的部队一脸轻松,脸上还带着笑,上山的人都板着脸,一声不吭!”
“怕吗?”我问。
“老鬼才不怕!”老宋又灌了口酒,眼红了:“打仗是真要死人的!”
老宋的班原隶属省军区教导大队,原来的班都是安徽人,大家戏称安徽班。两山轮战,老山、者阴山拔点两个月,原来的安徽班换了一茬,加上后续补充的几个新兵,总共十四个人,全是合肥人,安徽班由此改名叫合肥班。
“进了教导队以后都是干部了,可惜了我的兄弟们啊!”老宋哇哇大哭。
有一次,酒至酣处,老宋突然问我:“知道拔点作战吗?”
我点头。
老宋一口干完杯中酒,一脸自豪:“南京军区部队第一次拔点,我带的是第一突击组!”
我帮他把酒倒满,冲他竖竖大拇指,老宋开始滔滔不绝。
“那天,离行动还有四个小时,傅军长来了,一个一个给我们敬酒,你是不知道,跟在军长后面的那些倒酒的女兵,那是真漂亮!到了我们第一突击组,军长特意多敬了一碗酒,后来,还让那些女兵留下陪我们跳迪斯科。” 老宋笑着,满脸温馨。
“你以前不是说怕吗?怎么会让你带第一突击组的?”我不失时机地调侃他。
老宋一点不介意:“怕管鸟用吗,在上面呆了半个月,从早到晚都是炮声枪声,慢慢就习惯了。就是住在猫耳洞里受罪,那边山里又闷又热,光膀子还烂裆,都是十几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阵地上憋着,天天都是一肚子火。你知道埋雷吗?我们班那时候哪还像电影上那样还挖坑填土,都是直接把箱子盖砸开,拎着箱子对着山坡就倒下去了。”
“结果有天半夜越南人偷袭,被炸得晕头转向。越南人前面侦察上报的是昆明军区布置的雷场,结果没想到部队一换防,碰上不按套路出牌的,哈哈!”老宋一脸得意:“我们班还受团里表扬了,说我们打仗有脑子。后来,拔点任务一下来,第一个就想到我们了!”
“你那是撞大运,你们首长也真敢让你们上!”我笑了。
老宋不乐意了,瞪着眼和我杠:“谁说我们靠运气?就我们那个班,我跟你说,军事素质那都是数一数二的。就说小四,所有装备没有他不会玩的,还有二胖,那是全师射击技术第一,而且我们班都是城市兵,打起仗脑子就是好用!”
“你是说城市兵脑子好用?”我问。
“那是,就说冲锋吧,城市兵就知道猫着腰,配合战术动作,从两侧往上快打,因为火力基本上一般都集中在中间,一仗下来,城市兵明显死得少。”
“那次拔点你也是这么打的?”我问。
“那天,我带突击组是从中间攻上去的!”老宋笑。
看着我一脸茫然,老宋又是一杯酒下去,缓缓道来:“那天,军长走了以后,我看着女兵和兄弟们跳得热闹,我不会跳舞,就偷偷到炊事班,把剩下的一大茶缸茅台又给喝了。”
“后来吧,就感觉头晕乎乎的,一听到突击命令,我拎着枪带着突击组就上去了,一个劲快打快冲,二十分钟不到,就把阵地拿下了!”
“当时一点都不怕?”
“怕个屁啊,往上冲时候,除了身边几个战友,我妈来了我都不认识!”说完,老宋居然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军报来采访,把我说的这段给掐了!”
哈哈,可爱而真实的老宋!
2、小四
一个周末午后,阳光明媚,和风煦暖,正是喝酒聊天的好时光。
“你信命吗?”那天,老宋酒明显多了,斜靠在椅背上,,叼着烟,突然斜眼问我。
我摇头,不以为然地笑。
老宋吐了个烟圈:“我信!”
“那次拔点作战以后,我们休整了一段时间,涡阳,临泉,宣城的几个兵牺牲了,又补充了几个新兵,都是合肥的,我让小四先带带他们。”
“小四家就在合肥电厂那块,脑子聪明,就喜欢玩新鲜东西。附近部队只要听说到了新装备,他第一个跑去看,还带着烟,跟老兵请教,回来还琢磨半天。最操蛋的一次,我们搞步兵打坦克训练,中午他乘坦克兵休息没注意的时候,楞是偷偷把59式开了一圈。”
“当时把我们政委吓得脸煞白,冲过来跳着脚从营长到连排长把我们骂个狗血喷头,这小子也给关了三天禁闭。这小子,唉!”
我脑补着鸡飞狗跳的画面:“呵呵,是真够皮的,不过看得出来,小四很聪明,你也喜欢他。”我举杯,老宋起身一饮而尽。
“何止是我喜欢他,部队首长都喜欢他。他是老四中的高中生,文化底子好,那是我们连出了名的秀才,在军报上都发表过文章!”
“在阵地上,没事的时候我就和他聊天,我说等轮战结束,你还是再去上个军校吧,你脑子管用,以后肯定比我有前途。这小子笑着跟我散扯,说东门有个叫侯瞎子的给他算过命,他这辈子没有当官的命! ”
“东门侯瞎子我知道,那时候都说他算命挺准的,听说好像还有规矩,一天最多算十个。”我凭借记忆插了一句。
老宋点头:“对,就是他。这话我当时还真没往心里去,那几天就盼着小四尽快把新兵带出来,我估计又快有新任务了。不过小子还真有招,半个月不到,个个都跟小四一样,各种武器装备闭着眼都玩得滚瓜烂熟。”
“两个月后吧,我们班那天任务是拔掉越南人116.4高地的一个观察哨所,配合友邻部队作战。那天晚上,打得相当顺,攻上阵地才用了十分钟,比原定计划提前了整整20分钟。这里面数二胖功劳最大,越军是一个班11个人,炮火刚开始覆盖的时候他就进入状态了,远距离干掉五个,还都是重火力单元。小四带着几个新兵组成一个战斗组,乘炮火覆盖延伸的时候就往前跟进,结果他们先上了阵地。”
“越南人一个班你们就用炮火覆盖?我有些不解。”
“那天晚上是大行动,友邻部队是主攻,要干个大活。军指炮兵群按诸元标定,要准时为友邻部队和各参战部队扫清障碍,那天晚上到处都是炮声,打越南,那时候就是不缺炮弹!你以为还像抗美援朝啊?老电影看多了!”老宋一脸坏笑,一副我很没见识的样子。
我尴尬得笑,端起酒一饮而尽,听老宋接着说他的故事。
“我们上阵地的时候,就看着小四跟中了邪的样子在那蹦蹦跳跳,看到我,一把拽过去,指着阵地后面哈哈傻笑,班长,快看,我们干到大家伙了!顺着小四指的方向我一看,我操,还真是,有好几门60迫,82无 ,120火箭炮,去他妈的,竟然还有一门152榴弹炮,炮弹吧,有好几百发。全是当年我们援越的装备,就说榴弹炮,我们当时到团一级才配属,平常不训练都很少看到。”
“按过去的说法,你发大财了!”我和老宋又是一个满杯,看着他嘻嘻笑。
“屁,看着缴获的东西,我就犯愁了,肯定带不走,但要是全炸了,费时间,挺可惜的!谁知道小四嬉皮笑脸的跟我说,班长,这么多好东西,今天就给兄弟们玩会呗,平常光看,有的都捞不到摸!”
“你肯定会同意的!”深知老宋脾气,我说。
老宋苦笑:“同意个屁,战场上光想怎么活下来,那时候光计算时间了,不过小四见我犹豫,一句话就让我同意跟着他一起干了,他说,哥,今天腊月二十三,小年了!”
“看着几个孩子一脸兴奋,一张张在阵地上快憋坏的脸,我就说了一句,算好坐标,别误炸。其实基本没可能误炸,小四选的地方是三公里左右一个叫紫衫岭的地方,是个原始丛林,常年没人。我们几个老兵负责搬运炮弹,小四带着他的几个新兵徒弟,那天晚上在紫衫岭前打出了一片火海,就像现在的那叫啥,新年焰火晚会,哈哈!最好玩的是,他们把榴弹炮改平射,一炮对面一个闷响,然后就嘭的一声就像个大烟花。玩了二十分钟,我们撤了,炮高强度发射后,往里塞点手榴弹,其实基本上全报废了。”
老宋沉浸在那晚小年夜焰火狂欢中,点了颗烟,继续他的回忆:“回去后,我们呼呼大睡,第二天中午师长一脸严肃带着团长和警卫班来了。师长见面板着脸就问,昨晚炮谁打的,我当时就懵了,我还在想我操不会是误炸了吧,结果小四刚说一句是我放的,团长先绷不住了,一把把他抱起来,好小子,你立了大功了!师长也笑了。”
那天,本来我们军是想打越南人一个措手不及,结果和越南人想一块去了。那天晚上,越南人的一个团就潜伏在友邻部队侧翼紫衫岭。前面大规模炮击,你别说,越南人还真能忍,一点没暴露。结果小四60迫,82无,120火箭一顿乱砸,第一轮就把人家团指挥部给干了。后面加上榴弹炮点射,彻底把越南人给干晕了,以为被发现了,虽然伤亡惨重,还是决定提前发动冲锋。结果本来喝完了壮行酒已经做好了准备的友邻攻击部队,被迫打了一场特别轻松的防御战。老宋哈哈大笑,指着我:“那天晚上友邻部队那个尖刀排排长也是合肥人,大东门那边的,这么多年,只要战友聚会上提到这事追着都要捶我,笑死我了!"
我也被他感染了:“这么大功劳,最少也得给你们集体三等功,个人二等功吧!”
老宋听后一声长叹,眼神明显黯淡下来:“所以这都是命啊!你说得没错,这一仗打完后面都是小仗,我们合肥班除了二胖踩雷断了条腿全部都回来了。轮战结束,我们刚回部队嘉奖就下来了,小四二等功,保送石家庄陆军指挥学院。”
“那是好事啊,干到现在最少都正师级别离休了!”
老宋苦笑:“小四和我说不想去上军校,准备转业,说他在家谈了女朋友了,两人商量好了一起去新疆,姑娘家不少亲戚都在那边。我就追着他骂他没出息,骂他像个娘们,所有的难听话都骂了,小四给骂哭了,最后还是同意了。”
“录取通知书下来,小四来和我告别,说准备回家探亲了。我送他到门口的时候,小四还在嬉皮笑脸的跟我开玩笑,说哥那天要不是你把我骂醒了,我还真准备转业了,我一直就说我不是当官的命。我踹了他一脚,他笑着跑了。”
“小四的死讯是半个月后传来的,据说那天他回家走到电厂大龙门吊那块,可能是好几年没回去了,感觉好亲切,就站在下面看,谁知道钢丝绳突然断了,掉下来的东西直接把小四砸了,当时就没气了!”
“我干嘛非逼着他上军校,当时他要是不听我的,直接去新疆就没这回事了,是不是?我害了我兄弟!”老宋哭了,撕心裂肺地哭。
“你说,这是不是命?”老宋哭累了,红着眼问我,我竟无言。
后来的时间,我俩都没说话,一直在喝酒,最后,都倒在老宋家的地上睡着了。
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3、老五
那天,忽然就接到了老宋的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来大东门老周排档,带你见个人。"
我到的时候,老宋正和一个瘸腿男人头碰头地研究菜单。两人中间摆着两瓶古井贡,已经空了一瓶半。男人左裤管空荡荡的,卷起的裤脚用别针固定着。
"这是老五。"老宋舌头有点大,"我兄弟,合肥班第一神枪手。"
老五抬头笑了笑,右眼角有道疤一直延伸到太阳穴,像条僵死的蜈蚣。他递烟的手势很特别——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过滤嘴,其余三根手指僵直地张开。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常年扣扳机留下的职业习惯。
"班长还是老毛病,又吹牛了。"老五的声音出奇地温和,"我算什么神枪手,就是眼神好点。"
老宋"啪"地拍开酒瓶盖:"扯淡!56半四百米打硬币,全师比武你忘了?"他转向我,"知道拔点作战为什么派我们班打头阵吗?就因为有老五这根定海神针!"
酒过三巡,老宋从怀里摸出个皮面笔记本。翻开时,一张泛黄的《战地快报》飘落在地。我捡起来,上面印着:"合肥班狙击手武卫国(老五)在116.4高地拔点作战中,用56式半自动步枪连续击毙敌机枪手3名、迫击炮操作手2名,有效掩护突击组进攻..."
"三百二十米。"老五突然说,他正用筷子蘸酒在桌上画线,"无依托射击,风速大概四级。"他的筷子尖在某个位置重重一点,"第七发卡壳了,不然能干掉那个观察员。"
老宋给我倒上酒:"最绝的是我带全班去对面阵地捕俘那次。我们摸了越军一个哨所,返程时被一个排咬住。老五说要撒尿,躲在块石头后面..."他忽然哽住,仰头干了杯酒。
"其实我尿不出来。"老五接过话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裤管,"就是看见有片甘蔗地适合狙击。"他描述当时如何用81杠点射,每声枪响就倒下一个追兵。打到第九个时,剩下的人拖着一具尸体掉头就跑。
"后来才知道,"老宋眼睛发亮,"他们拖的是公安二师副师长!军部核对战果时都傻了—老五随手一枪,把人家副师长脑壳掀了!"
庆功宴上,团长亲自给老五别上二等功勋章。炊事班特意炖了锅红烧肉,老五却盯着油汪汪的肥肉发愣——他击毙的那个副师长,中弹时正在啃甘蔗,老五想起了那白花花的脑浆,吐的稀里哗啦。
紫杉岭遭遇战是转折点。那天大雾,合肥班奉命侦察。老五踩中的是颗诡雷,绊线连着两枚手榴弹。"我听见'咔嗒'声就跳了,"他比划着,"还是慢了半步,腿不能动了。"
野战医院的帐篷里,老五醒来第一句话是问枪。护士指着墙角那截焦黑的残肢,哭得比他还伤心。半年后,他拄着拐杖站在青岛国棉六厂门口,左腿裤管打了个结,右肩背着用军装改成的工具包。
"2015年我去青岛,"老宋突然把酒杯砸在桌上,"在海边看见一群下岗工人卖唱。"他的声音裂开了缝,"老五站在最中间,背后挂着面军旗,都褪成粉红色了..."
那天海风很大,老五空荡荡的裤管被吹得啪啪作响。他唱《打靶归来》时,有个醉汉往搪瓷缸里扔了张五十元:"瘸子,来段《十五的月亮》!"老五的嗓子顿时想被什么蛰过,突然就变得嘶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
那天,我抱着老五哇哇的哭,我们两个老兵在沙滩上喝到凌晨。老五说下岗后试过修车、摆摊,最后发现只有唱歌能挣出女儿的学费。他说最怕过年,居委会送来的米面油都印着“光荣之家”。
"班长,我宁愿他们啥都不给..."老五当时把脸埋进沙子里,"就像当年在阵地那样,当我是个完整的人..."
我一时也无语,和老五对瓶吹了起来,当酒瓶见底时,老五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屏幕,那道疤突然莫名抽动起来:"班长,退伍四十多年了,终于有人记得我了······"他把手机转过来,我们看见一条短信:【退役军人事务部通知:您的生活补助已按新标准调整...】
老宋的酒杯"当啷"掉在地上。他站起来想说什么,却突然转向墙壁,肩膀剧烈抖动。玻璃窗外,霓虹灯把"老周排档"四个字映得血红,像面褪色的军旗。
回去的路上,老五执意要坐公交。车门关闭前,他忽然喊住我:"兄弟,有机会你和老宋去看看小四的墓..."夜风卷着他的声音,"告诉他,我们合肥班没有爬不起来的人。"
车开远了。老宋望着消失的尾灯,从怀里摸出那张泛黄的《战地快报》。路灯下,武卫国三个字微微发亮,像枚尘封已久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