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铭(随笔)

作者:李维圣    发表时间: 2025-03-26 04:26:09     阅读量: 706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生于虎年孟夏,殁于虎年寒冬,父亲八十五载人生犹如一本未装订的线装书,每个章节都浸润着旧时月色。我属羊,羊落虎口,属相似乎犯冲,但从小母亲就告诉我,算命先生说过我与父亲明绞暗不绞(江苏泰兴方言jiao音,表示相克、相冲,矛盾多)。还真是!我从小是在父亲的呵护与熏陶之下长大的,从记事起自己很少跟父亲起过什么争执。父亲留给我的追忆太多太多,往事如昨,历历在目。对父亲记忆的点点滴滴,任凭时间流逝,总也挥之不去,始终刻骨铭心,难以释怀。

一生滴酒不沾的良好习惯

在我们姐弟六人的印象中,父亲不会饮酒,只是在逢年过节全家团圆、或者家有重大喜事之时,父亲为不拂子女心意才勉强小酌一、两口。

本以为祖母也不饮酒,然而,祖母90高龄以后,每当晚餐之时,后辈们都会给她满上一小杯(1两左右),这习惯一直持续到她102岁。期间,孙辈们外出归来,偶尔也会给祖母老人家拎上两瓶佳酿,聊表孝心。103岁时祖母已间隙性神志不清,酒自然也停了。2008年,103岁的祖母寿终正寝。此时,父亲83岁,仍然保持着他那滴酒不沾的好习惯。

父亲的兄弟妹妹六人中,二叔、三叔酒量自不必说,虽非海量,却都是一斤不倒;大姑血压高,未见过饮酒,二姑、小姑如今虽皆已耄寿之年,然上桌都会来个二、三两。

我们姐弟六人,除大姐、大哥绕膝于父母身边,其他弟兄均工作生活在外乡。遇有父母生日、重大节日或家有喜庆之时,在外的弟兄则拖儿带女,回老家团聚。觥筹交错中,兄弟之间难免不闹一闹,比一个上下、分一个高低,母亲常常在一旁急眼,不过,也不会强行劝阻,而父亲总是笑嘻嘻,不置可否,好像看戏。父亲去世后,我们大家庭相聚,还是会一如既往邀请二叔、三叔参加。一次,酒过三巡,二叔说,“你们酒量不行,跟你们爸比差多了”。一语既出,四座茫然。二叔说,“你们爸斤吧酒不在话下”,一旁的三叔也连连点头认可。二叔的话,让我们姐弟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但我似乎明白了,作为长子的父亲这清规戒律背后,也许藏着长子隐忍的担当。

一枚不可磨灭的“公”字印记

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枚20厘米见方2厘米厚、镂空雕刻“公”字的木印,只知道父亲告诉我们那叫“印”,却不知其具体用途。记得那年秋收时节,生产队晒谷场上,忙碌了一天的社员们准备收工。父亲回家取了“公”印,带上我同赴晒谷场。

晒谷场上,社员们将谷子堆成一堆堆“山峰”。见父亲到来,生产队队长阚老走过来说道:“收工了,我们盖印吧”。阚老手上也有一枚镂空印,上面所刻文字我已印象模糊,但肯定与父亲手上印字不同。围着谷堆,盖印开始,只见父亲拿着“公”印,在“山坡”半腰按下2厘米,使坡面与印面相平,然后,小心翼翼取出“公”印盖下,坡面随即清晰凸立一个“公”字,周围未镂空处则出现2厘米深凹槽。继而,父亲用事先准备好的草木灰填满凹槽,使灰面与坡面持平。阚老在父亲所盖印记旁如法炮制,每隔一米左右盖上印记。待全部谷堆盖好印记,他们才小心翼翼,用事先准备好的麦草帘子将谷堆盖好。

回家路上,我问父亲:“为啥要盖印?”他对我说:“这是公家的粮,盖印就是做记号,如若印记散了,谷子就被动过了。”我又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盖两个不同字的印?”父亲严肃地说:“要是只盖一个印,晚上盖印的人悄悄把谷子搬了再盖上印,那不就出问题了吗?”他进一步解释:“明早上工,社员们要掀开麦草帘子查看印记,看到印记完好才放心呢”。

镂空的“公”字方印,在晒谷场上烙下深深年轮,草木灰填平的凹痕里,藏着集体时代最朴素的监督智慧。二十年后,当我佩戴行政执法徽章时,总会想起那个暮色中的场景——两个庄稼汉弯腰为谷堆“上锁”,用最原始的契约精神守护公共粮仓。

一生珍藏心间的最好“嫁妆”

1988年,我高考落榜,不久,又因关节炎发作,身心俱疲的我,几乎丧失了复读补习的勇气与信心。父亲请来大姑父商量,把我送到他家所在的老叶镇学裁缝,我暂住在大姑父家。这次经历,使我对父亲有了更深的认识。

大姑父是操持蔬菜的好手,他借助毗邻集镇和房前屋后自留地的“地利”,搞起了大棚蔬菜,栽种豇豆、茄子、辣椒、西红柿......虽然数量不大,但品种丰富,常常赶早推上独轮车到镇上叫卖。我每次回去吃饭,都能听到大姑父如数家珍,絮叨着当日菜价和收成,还不时侃侃而谈集市见闻和家长里短。一次,大姑母对我说:“你们小辈其实没吃过什么苦。当年,我做姑娘时,和你爸那才叫苦。你爸10多岁就带着你二叔,每天早出晚归去放鸭,风里来,雨里去。中午带些干粮,遇着方便的好心人家,向人家要碗热水。若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就只能就着冷水吃冷干粮。我比你爸小2岁,一个半大姑娘,弟弟妹妹都很小,帮不上什么忙。我每天推粪车、挑萝担,忙不完的工,做不完的事。一次,你爸看到我累倒了,很是心疼,将你叔叔他们叫到身边,叮嘱他们:你们长大了千万不要忘记大姐,将来大姐把了人家(出嫁)一定要好生待她。

虽然这已是40多年前的往事,但每每谈及此事,大姑母心中依然暖流难抑。也许,这是她珍藏心间,哥哥弟弟们送给她最好的“嫁妆”,也是几十年来她面对困难时最好的精神寄托。

一缕萦绕乡间的大爱余香

父亲去世后,按照老家习俗,灵堂设在大哥家客厅,有亲朋好友过来吊唁,多由大哥代表礼节性接待。当晚,一家人沉默着,处于悲痛之中。忽然,我隐约感觉传来一阵啜泣声,只见父亲灵柩旁,站着一位老太太和一位40多岁中年男人。走近一看,中年男人原来正是我20载未曾谋面的初中同学。见我过来,他拉住我的手慰问道:“老同学节哀!听说老爷子仙逝,我陪母亲过来吊唁。我小时候听母亲说过,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老爷子接济过我们,给了我家8斤小麦,救了我们一家子命。”8斤小麦?我难以置信。记得小时候,家中虽有父母两个劳力挣公分,但6个子女口粮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愁下顿。有时,生产队管社员的午饭,都是父母将饭打回家,倒在锅里加些水稀释后,一家人喝个饱。遇上家里揭不开锅,我们便爬上榆树,采些榆钱将就着烧一锅“菜粥”,粥锅里自然难见几粒米。记得一次晚饭时分,母亲烧了一锅玉米粯子粥,粥里依稀几粒米,一碗喝下去便已饱了。父亲鼓励我和弟弟,你们把锅里剩粥都喝了,我明天晚上烧小鱼锅贴给你们吃。我们疑惑地问:“真的吗?”“当然!”父亲爽快回答。不知道是父亲第二天放鸭时从小水塘抓捕,还是他为兑现诺言咬咬牙在集市上购买,反正,第二天晚上我们还真吃上了小鱼锅贴。虽然锅贴仍由玉米面制作,但蘸着红红的鱼汤,那还真是香啊!

8斤小麦“救命”的事,我没问过母亲,也许父亲压根就没告诉过她,她根本就不知道;又也许,根本就是他们经过反复商量后的共同决定。授人玫瑰,手留余香,父亲走了,但他乐善好施的大爱余香还萦绕在乡间。

          一份望子成龙的良好心愿

我不敢妄加评论父亲,但父亲确实是重男轻女的。1955年,大姐出生后,父亲虽不识字,却迫不及待给姐姐起名“改儿”,男尊女卑思想由此可见!“改儿”成功,自1957年大哥出生至1969年五弟出生,父亲便有了五个儿子,分别取名:亮、堂、泉、圣、国。据母亲讲,五弟出生,父亲一看又是个大儿子,依然面带喜色,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心理负担。

女儿忙干活,不用读书;儿子忙读书,不用干活,这就是父亲的态度。大姐改儿,一辈子没上过学,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上管老,下罩小,也真是难为了她!

父亲在六兄妹之中排行老大,他与大姑、二姑一生未曾读书,三人做了一辈子地地道道的农民。二叔、三叔、小姑都念到小学或初中,有些文化。后来,二叔做了村办长厂长,三叔做了村里的电工,小姑嫁给邻镇转业军人,当上了村妇女主任。父亲相信,知识改变命运。

大哥亮,1957年出生。作为父亲的长子,父亲格外疼爱。70年代初,大哥刚上高中,便有了全家第一块手表(应该是上海牌吧),不久,又有了全家第一辆自行车(永久牌),这些“奢侈品”该是全家多少年省吃俭用的收入啊!怕大哥饿着,每次大哥月末回家,父亲都会让大哥带一袋炒面到校(哪怕家里人只能吃稀饭)。为了大哥读书,父亲也真是拼了!不过,在那个只有被推荐才有可能上大学的特殊年代,全县也没几个幸运儿。高中毕业,大哥的学业也就结束了。

二哥堂,1960年出生,天生聪慧过人,无师自通,模仿与表演能力极强,笛子、二胡能吹会拉,编竹器、打毛线样样在行,就是不想读书。初中未毕业,主动辍学,混了年吧当兵去了。

三哥泉,1964年出生。自幼聪明,读书喜学,打小便知惜时,为众兄弟楷模。因英语偏科,高考未能跻入重点,但好歹榜上有名,这也足以让父亲感到自豪,因为这毕竟是我们这个不足500人的小村里80年代的第一个大学生。

老四圣,亦即本人,1967年出生。天生顽劣,贪嘴,有惰性(此处用词自我感觉比用“好吃懒做”强)。少年时,因身患疾病致中途辍学,故时常意志消沉、孤影自怜。半年的学徒经历,对本人有所磨练。一年的补习班,学业有所长进,性格有所坚强,幸得老天眷顾,终遂父愿,成为小村里第三个大学生(第二个大学生是村里校长的公子)。工作前,学过裁缝,陪着师傅躲过税务;工作后,干着税务,带着同事“访过”裁缝。

五弟国,1969年出生。少时聪明,好有所偏,读书可上年年级,砌墙堪比上上流。渐目标明确,勤苦力学,终有所成,不负父望,成为小村里第四个大学生。

对于儿子们的表现,父亲总体还是比较满意的。学习方面,我们没有太多压力,因为父亲从不检查我们的作业。这倒不是父亲识不识字的问题,他老人家完全可以让儿子们相互监督、相互检查的。每学期期中、期末考试,父亲也基本不问我们的考试成绩,不过,如果考好了我们也会主动报告一下。

“改儿”这个烙印着时代印记的名字,成为父亲重男轻女的注脚。五个儿子的名字连缀成"亮堂泉圣国",在土坯墙上闪着微光。大哥腕间的上海表与永久自行车,三哥煤油灯下的苦读剪影,五弟砌墙时不忘背诵公式的模样,共同编织成父亲的教育图景——他用半生不识字的眼睛,执着地望向知识的星空。

1995年5月,我女儿出生。不久,父亲来扬州看望孙女,期间感觉呼吸困难,我陪同前往江苏省武警总医院进行检查,肺气肿诊断书飘落那一刻起,父亲戒了相伴五十载的水烟袋,回老家就医保养。此后十年,他在麻将声里等待远方归鸿,直到八十五岁深冬,终于长眠祖母身旁。如今每至清明,我总会想起那个盖完公印的黄昏,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在田埂上,夕照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能走到时光尽头。

十四载春秋流转,父亲的木印已化为老屋梁上一缕沉香,而那个“公”字却深深镌刻在血脉之中。每当处理行政执法案件,恍惚间总能看见晒谷场上草木灰勾勒的印记——那是中国农民最朴素的公正观,是留给后世最珍贵的遗产。

深切怀念父亲!



【编辑: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