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的军训很快就要结束了，我看得出来他今天很高兴，也许为了能摆脱那损货教官而高兴吧。他早上终于能喝足一碗粥了，还吃了一只煮鸡蛋和半碗牛奶。今天也是他这大半个月以来破天荒主动跟我聊天：“姐姐，周达利让我跟他一起去竞选历史人文学院的旗手。”
“好啊，那你就跟他一起去吧。”
“不要，我不去，我不行的，去了别人又会讨厌我。”
又来了又来了，我知道，这样的小朋友不能逼，就笑笑鼓励他：“那下次吧。”
“教官已经选好了其中的一个，是世界史班的一个特别可怕的女生。”
“可怕？”我哑然失笑，“一个大一女生而已，能有多可怕？”
“她总是看人莫名其妙地冷笑，阴森森的，好像随时会打人。”
“还有呢？”
“她会无缘无故地撞人。”
“她撞过你没有？”
“撞过好几回，撞得很疼还嘲笑我。”
“那她阴森森地看人也是看你吗？”
“嗯，也看过周达利，但是周达利瞪了她几回，她就不看了。姐姐，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我以前没见过她，更谈不上得罪她，她会不会找一伙人来打我？”看他那紧张兮兮的样子，我真怀疑他是不是被欺凌出后遗症了。
“不会，你该庆幸你不住宿舍。你要是住宿舍她能晚上冲到你宿舍里去咣咣砸门，或抱着吉他在你宿舍楼下鬼哭狼嚎。”
“为什么呢？我……”看他那脸色简直就像见鬼了一般害怕。
“傻小子，”我恨不得一筷子敲到他头上，“那女生是喜欢上你了。”
“啊？”他思忖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样子，皱着眉头反驳道，“她怎么会……”
“你没发现女生有的时候比男生更可怕吗？我告诉你，现在来店里买花的送男孩的女生，比买花送女孩的男生要多得多！还有花里直接夹房卡和安全套的……咳咳咳……这个……你们小孩子反正不懂了，就是以后她再看你就当她是空气好了。她也就是看你长得好看图一时新鲜，过几天遇到更帅的就移情别恋了。”
“哦，”秦安露出那若有所思的奶呼呼的小白样子真是可爱到爆！“姐姐，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当然好看啊！荷花羞玉颜，秀色掩古今啊……不对不对，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可是我姥姥和舅舅从来不这么认为，我舅妈总骂我脸长一张死人脸，连汗毛都没有，看着就比鬼多口气。她还让我表弟在我脸上画乌龟，不许我洗掉，逼我带着去上学……”
“安安，她那是嫉妒。”我把掌心附在了他冰冷的手上，静静地给他暖着，“以后有姐姐在，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姐姐会好好保护你的。我们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高高兴兴地去上课，交友，享受人生，好吗？”
“好。”
终于把他哄得开开心心走了，店里的姑娘们都跟我说：“阿宝姐姐我们都替你累得慌，你这又当姐姐又当妈妈，还要兼职心理医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不置可否。
其实安安来之前我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大学时的几个死党雪儿去了一线大城市，已经交了男朋友。珠珠找了个公办小学有编制的体育老师，去年年底步入了围城。而我们中最漂亮的花花大学时就跟政治系那个家里好几个孩子的凤凰男登了记，一毕业就已蕴宝怀珠，就剩我一个人千山暮雪孤翼只影无处去了。每当寂寞烦躁时我也想约个人来喝茶聊天，可微信没等发出去便又删除了。我是个不喜欢打扰别人的人，而且也不喜欢被人打扰。当女顾客们提着扫荡回来的男装和大包小裹的婴儿纸尿片出现在静好时光时，我又心里一阵阵郁闷。我清雅出尘的心灵栖息处什么时候沦为婚姻垃圾桶和育儿论坛了？我可能还不习惯烟火红尘的纷纷扰扰乱乱糟糟，用店里姑娘们的话来说：“别人结婚叫嫁人，阿宝姐姐结婚叫九天仙子落凡尘。”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落凡尘的那一天。魏思来又来找我，说今天跟几个朋友一起聚一下，想邀请我一块去。我是真的不想去，但考虑了一下房租、水电、税务、员工工资、店面运营等多方因素，最后还是同意了。
我本以为是去饭店吃饭，便特意精心打扮了一下，穿了一袭竹月荼白的水墨夭桃香云纱旗袍，梳了一款望月留仙髻，又簪了一支松竹龙纹福禄宝石步摇。我向来喜欢古风古韵的事物情调，连梦想中的婚礼也希望是鼓乐彩舆凤冠霞帔，龙凤红烛高照，琴御在侧俪影成双。
可到了那地方才知道，感情就是一个满满重金属朋克情调的酒吧，隔着浓浓的烟气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铺天盖地全是蓝和紫，目炫神迷的彩蓝，被毒打得遍体鳞伤的黑紫——那种曾经总是出现在秦安身上的颜色。
魏思来给我介绍了一下他的几个发小：一个是市足球队的教练，一个是省电视台的记者，还有一个是某卫浴品牌的大区经理，面黑有彩雍容壮硕的巾帼强人，威猛霸气而犀利。几个人坐下后就开始在喧阗震耳的音乐中燃起了香烟大摆龙门阵。那女经理特意拿出一支软中华递给我：“别抽那些金圣芙蓉王什么的，这种软中华绵柔回甜，最适合女士抽。”
我连忙摆手拒绝，“对不起啊，我真的不会。”
她倒也没为难我，直接收了回去。我摆出一个温婉清甜的笑容假装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说了五分钟话，终于被熏得肺叶子快枯萎凋零了，便借口上卫生间躲出去了三分钟，然后回来向他们致歉说刚才店里来电话，有个客户对出售的鲜花不满意让我回去处理一下，十万火急，得赶紧过去，再敬了他们一杯啤酒后飘然而去。
出了酒吧门口后我赶紧去药店买了瓶清凉油搽在太阳穴上。可算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了，再憋下去我该去医院上呼吸机了。
值此光洒金街云浮白璧的金秋时节，当与一空灵飘逸的少年在青山碧水间自由地飞舞，斑斓地放歌，绚烂地绽放。有暖暖的阳光晒着，有温温的茶饮着，有一个人的名字给我软软地叫着，有人伴我风露立中宵，有人为我披衣关窗，执手诉衷肠。
我今天的落跑行为会不会让我从此损失了魏思来这个大客户，是不是损失了拓宽人脉的机会，是不是会遗漏许许多多的商机，以至于静好时光从此经营不下去，要关门上板，而我要沦落为一个996的社畜打工人，最后疲惫抑郁过劳死？
我不是神，难以预料未来，且只看眼前人，只忧眼前事吧。
眼前事是我一回到店里，就接到了H大历史系办公室的电话让我赶紧去一趟，我的安安宝宝正鼻青脸肿地和一大堆学生站成一排挨训，其他人犹自满脸不在乎还捅捅咕咕地小声嬉笑，只有他惶惑不安地跟落在掉落在猎犬面前的雏雀般，看到我的那一刹那终于滴下了眼泪，喃喃道：“姐姐，对不起……”
我知道秦安是绝对不会打架的人，从周达利等人和系主任七嘴八舌地起屁穷对付中我听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周达利去选旗手，教官就留他下来加练，让他做正步分解动作还要在脚背上垫三块砖坚持十五分钟。周达利不小心晃了一下，被一脚踹到屁股上摔个大马趴。血气方刚的周达利可不像秦安那么逆来顺受，回头就是一句脏话。教官更是来气，一拳就打到了他左腮上。秦安第一个冲过去拉架，去被反手一个大耳光扇得鼻子哗哗流血。整个大一中国史班苦暴教官久矣，看到同窗挨打个个揭竿而起举大计，拳脚相加板砖鞋底子地开始了一通华山论剑。教官们虽说长期受训多少有点武功底子，可毕竟不是专业的军人，再加上面对一群捂了嚎疯黄了眼不要命的年轻人，他们也有些肝颤。最后个个被打掉了裤子落荒而逃。而再看中国史班这边呢，除了主力选手周达利裤子有些脏以外，就属秦安伤得最重。有的同学还恨铁不成钢地吐槽：“白长那么大个子，弱鸡一个，还逞能似的去拉架。不知道打群架时这是最忌讳的，对方本来就没有招架之力了，还不整死一个是一个，逮着个弱的往死搂。你当谁都像自己班同学那么还顾忌着你呢！”
系里的处分很快就下来了，没有人被记过，但中国史班每个人都被扣了半个月的助学金，算是赔给那几个教官的医药费。消息一传出周达利马上不干了，第一个跳到系办公室跟书记理论：“我们班秦安打群架时可一下都没伸手，他好心去拉架，反倒被那帮教官当成软柿子好一顿毒打。他们让我们赔钱，可以，他们也得陪秦安的医药费，否则我们就把这件事曝光到网上，说军训教官殴打学生，让网友来评评理。”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犯中国史班者，虽远必诛！”
“虽远必诛！虽远必诛！虽远必诛……”
这壮烈豪迈的声音时时萦绕着历史人文学院的上空，这是每一个历史生对教官分配方式不公的抗争。中文与传媒学院，理化与生物学院用的都是当地武警部门派出的素质过硬的专业军人当教官，他们训练严格，但为人温和有礼，跟学生们的关系也是融洽的军民鱼水情。而作为省重点系的历史人文学院，居然给派来的是一批连预备役都算不上的龙套士兵，这不是摆明了欺负我们人少势弱吗！周达利带着全体大一中国史班一齐“罢训”，每个人都在脑门上系着红绸子堵着系办公室高呼着那些饱含历史特色的口号：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国史，天下大吉！”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国史，天下大吉……”
“莫道国史不显眼，口号一出天下反！”
“莫道国史不显眼，口号一出天下反……”
“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
“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
这是每一个不肯低头折节的历史人坚强不屈的声音！这声音惊天动地，气壮山河!
每一个研究历史的都懂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在经过了长达72小时的交涉下，桃花女山给的回复是：赔钱万万不可能，但是可以开除几位参与打架的教官，以儆效尤。
“耶！”众人的欢呼声差点把房盖都炸开了花，周达利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喜悦，激动地吆喝着请大家喝酒庆祝，连最腼腆的秦安也被连推带搡地拉去一起混。
我虽然不赞成打架，但芳华少艾年代哪有几个男孩子没犯过几回浑呢，没嘚瑟过的青春是不完整的青春，有缺憾的青春。为了避免这小子回来又拉着我哭哭啼啼地道歉说对不起我母上大人供他读书，对不起我的照顾之恩，我今晚终于答应了老魏陪他一起看电影《终结者四》。
漆黑的电影院里，透过那薄薄的3D镜片，我看到了一架奇形怪状的飞行器啪拉着膀子慢慢向我眼前逼近，一阵沸反盈天乱七八糟的轰炸后，一个骡子高马大的老外出来叽里呱啦地用美式英语说了一大通，看字幕我明白了什么意思：地球上什么食物都没有了，我们只能靠吃狼肉活着了。
切！你咋不说靠吃蟑螂肉活着呢！地球上如果真的什么食物都没有了，你还有闲心在这儿跟外星人干仗，不得想想怎么呼唤第二个袁隆平爷爷出来拯救苍生啊！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能拍出这种电影的人是没挨过饿。如果像秦安似的中学好几年都没吃过早饭还能这么站着说话不腰疼吗？
我想起他发烧那天回来整整吃了一大碗糖水山楂的样子。这也是母上大人叮嘱我的一部分内容：阿宝，这孩子我把他转到M市四中去的那个下午晚上，就带他去吃了顿大餐，还买了几件衣服和一些学习用品。当我问他还想吃点什么的时候，他盯着那串糖葫芦半天才犹犹豫豫地说：“阿姨，我可以吃一串吗？”我买了一串给他，他非要我吃第一颗才肯吃第二颗。他吃下那颗山楂后的样子啊，我现在想起来都眼泪唰唰的，含在嘴里半天好容易才舍得一点点咽下去，然后就不肯再吃了。他说要收起来一天吃一颗。原来，他妈妈临走前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让他一天吃一颗，还跟他说省着点吃，吃光就没有了。等糖葫芦都吃完的时候，妈妈就回来了。糖葫芦，是妈妈留给他最后的味道……
秦安，不知道这个傻孩子今天晚上嗨森不嗨森？是我们把他找回来太晚了，如果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如果秦婶婶当年肯在厂区生孩子哪怕把他留在我们家，如果当年没有那场意外，如果……一个月300元的助学金对别的孩子可能连一件衣服钱都不够，对他来说扣掉了半个月的，就等于扣掉了他半个月午餐钱。怎么办呢？我得想办法给他补回来，用什么方法补呢？直接转账他肯定不要……
我正胡思乱想着，影厅里的灯突然亮了，老魏拍拍我的肩，“阿宝，该走了。”
“哦，”我如梦方醒，“这么快就结束了啊，呵呵。”
我们走出去影院后，老魏又问我：“去吃点夜宵不？”
“不用了，我该回去了。”
“哦，那我送你。”
我坐在老魏那辆宝蓝色雪佛兰上，心不在焉地看着街面上高照的华灯，又想起了秦安在朋友圈里发的诗句：如果我死去，请将一盏灯化作星辰。把天空送给失意的人，纵情沉沦……不要迷恋星，你我俱是陨落的星。不要迷恋灯，你我俱是燃尽的灯……
到底是怎样的罹难波折让这个十八岁的孩子有如此悲观厌世的思想心境？他……唉……
“阿宝，阿宝，”老魏拍拍我的手，很快又收了回去，“对不起啊。”
“啊？呵呵，”我勉强干笑两声，“对不起什么啊？”
“那天和我发小聚会，我应该考虑到你们女孩子不喜欢烟味，是我疏忽了，对不起啊。”
“哦，没什么。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提前有事走了。”
“后来我去你们店里看你，你店员说是因为你弟弟打架，学校把你叫去了，是吗？严不严重啊？”
“不严重，已经处理完了。”
“我记得你小姨说你是独生子女的，那这个弟弟是你表弟，还是堂弟？”
“是我家的一位故人之子。”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哪天有空？你把他带出来我们一起吃顿饭吧，让我这个当大哥的尽尽地主之谊。”
“嗯，不用客气了，他性子腼腆，不爱见陌生人的。”
“人刚生下来的时候见谁都是陌生人，相处着就是熟人了。听说你那弟弟在H大历史人文学院是吗？我跟他们系书记和主任都是好朋友，要不要我去关照一下，给咱弟也弄个学生会干部当当？”
整整一个晚上，我终有有了点笑意。真是难以想象秦安当了学生会干部会是什么样。他能管得了谁，那些女系干不把他生吞活剥了都是客气的。“谢谢你了，只是他不是那块料，还是好好读书就算了。”
“别这么说，大学时读书时一方面，还要拓宽交际圈，积累人脉，为走上社会后的生存创业铺路。朋友，有的时候意味着道路，有的时候意味着金钱，有的时候就意味着机遇，有的时候意味着价值。美国著名的社会学家戴尔卡耐基在《人性的弱点》里曾经说过……”
虽说在商言商，可我怎么这么不想跟他言商呢！看他那对成功学如此狂热迷醉的样子，我真恨不得肋下生双翼，振翅高飞回我那静好时光灯火粲然的小阁楼。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老魏拿出了早已准备多时的礼物：两瓶日本原装进口的梅乃宿威士忌，说上回没有喝好，有空想跟我一起举杯邀约共饮佳酿。我笑笑，找不出什么理由，就接受了。一如我接受他那些卤菜和电影一样，我不想要，但又觉得不适宜拒绝。
二楼的灯光果不其然地还在亮着，秦安听到了声音“蹬蹬”地走下楼来迎接我，跟老魏结结实实地对了一眼，没有打招呼，提过酒瓶径直走上楼去。
“安安，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我闻到了他身上没有一丝酒气，不知道是没喝酒还是已经梳洗干净了。
“姐姐，刚才的那个人是谁啊？”秦安调了一杯金桔柠檬蜜茶，递到我手上，
“是我的一个客户。”
“哦，你是跟他一起出去的？”
“嗯。”
“你吃过晚饭了吗？”
“这么晚了，当然吃了。”我一直在屋里屋外地换鞋更衣，应付得有嘴无心。“你明天还要上课，早点睡吧。”
“我明天是双休日。”
“哦，那也要早点睡。”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站在自己的房门前要进不进地迟疑着看着我，似是想说什么又不敢张嘴的样子，像解释，又像想开口道歉，看得我有些冒火又于心不忍。
“你有话就痛快地说！”我不耐烦地催促道，“我快累死了，还要洗澡睡觉呢！你有双休日我可没有。”
“姐姐，你以后要是有事晚回来，可不可以，打个电话跟我说一下？还有，要是太晚了，就让我去接你，行吗？”
“你接我，你有车吗？”我听着好笑，“我是成年人，我去哪里还要跟你一个小孩子汇报啊！”
“可是，我也满了十八周岁，”他红着脸小声解释道，“我也是成年人了，不……不是小孩子……我……”他从烤炉里拿出了几枚金黄油润酥香软糯的水油面糕饼，“明天是中秋节，我想做几块月饼给你吃，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馅儿的，就自己自作主张烤了几块，想等你回来吃……”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又想像上次我去火车站接你那样把自己淋病了？我有没有说过再这样什么都憋在心里姐姐真的会生气？”
“没有没有，”他急得摇头又摆手，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我……我今天犯了错误，怕你生气不理我……”
“你当然犯了错误！但我今天很累，我不想跟你说，你给我自己回屋里反省。”我说完，自顾自地去洗澡了，懒得跟这个小笨蛋多说一句话。本来指望他今天能满脸狂狼地跟我说怎么和班里的男生胡吃海塞恨不得磕头拜把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没想到回来还是这么一副委委屈屈畏畏缩缩的鬼样子！我这躲出去一晚上陪那个中年油腻男看那个巨无聊电影干嘛呀？在家里吃小奶狗给我烤的道歉月饼喝花草茶蜜饮不香吗？
哗啦哗啦的热水冲走了我因疲累而激起的烦躁的焦灼，也带回了我的理性和耐心。我热了一杯纯鲜奶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敲了敲秦安的房门，“睡了吗？没谁就出来喝牛奶。”
他出来了，没有喝牛奶，而是接过我手里的电吹风细细地帮我吹起头发来。他的手指洁白纤长如葱根，骨节分明而并不突兀，饱满的指甲泛着珍珠般丰润的光泽，轻轻巧巧地似絮雨片风般拂过我的发丝，力道不轻不重，却让我的心头微微一颤，细痒难当。
他似乎组织了半天语言，方讷讷地开口，“今天是我第一次跟同学们聚餐，真的很开心。我以为达利会带我们吃学校门口的大排档，原来他一个电话打过去来了那么多辆我叫不上来名字的车，把我们带到一个特别豪华的酒店里，那些菜都是见都没见过的，里面有几道菜很好吃：鲍鱼红枣汤，葱烧海参，还有桃胶雪燕羹，班里的女同学都抢着吃，说桃胶能美容养颜。姐姐，你喜欢吃吗？你喜欢的话我也做给你吃？”
“你以后还会去参加这样的聚餐吗？”
“嗯……”他看了看我的脸色，“视情况而定吧，不可能总吃别人的，可是我又没什么钱回请，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不过，这次跟他们吃饭我也挺长见识的，大家都说达利那个人特别讲究，特别仗义，等军训后竞选班干部时要一致推他当班长。”
“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做一点卤味菜送给他。你上回做的怪味鸡翅就很好吃。”
“那是特意做给你吃的。”
“是吗，我很喜欢吃，下回接着做。”
“好，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会努力去做。”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我喜欢你保护好自己，不要当滥好人，喜欢你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喜欢你为了维护自己的心勇敢地抗争，喜欢你不要什么事都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你能做到吗？”
他垂下头半晌沉默不语，我知道他在下很大的决心。我今天逼他给我的承诺，是要他和过去十八年的自己告别，也是和自己的心魔告别。我强迫他走出来，可走出来后呢，又能把他往哪里引？我自己也没有活得多成功，有什么资格给别人指导人生呢？
“姐姐，我知道现在的我很不好，我也不敢承诺你一定会变成你希望看到的那个样子。我也想阳光开朗，也想朝气蓬勃，我……我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我现在只能说：我会让你看到一个努力的我，行吗？”
他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我实在不忍心再佯怒去逗弄他了，而且我自己心里都快笑出声来了，却依旧板着脸说：“我饿了。”
他三步并两步地把糕饼加热了一下给我端过来，“尝尝，不烫吧。”
我才咬了第一口，就觉得味蕾间绽放起一个傲霜斗雪枝头香老的菊园来，怎么会有如此高度提纯的菊花香？完全摒弃了菊花自带的微苦的味道，只留下清雅宜人的暗香在唇齿间幽幽袭来。吃完以后，只觉得自己也有了凌寒洁骨，贞秀之姿。
我拉过秦安的右手掌心看了看，果不其然，炒制花瓣馅料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对人的腿力和腕力都是极大的考验。摸着他右手刚刚磨出的血泡，我不禁有些心疼，“你这个傻孩子，中秋节的月饼去买就好了，何苦自己做呢？”
“今天我看店里的姐姐们换下了一束还算新鲜的黄菊，觉得怪可惜的，就想起了做这个试试。我知道，我们店里的特色就是所有鲜花喷的都是自制的纯天然鲜花精油，非常安全，但花期也比那些喷洒香水或人工花粉的鲜花要短，成本也更高了，就算那些没有卖出去就的花可以制成花茶，枯枝败叶可以做花土或营养液，卖给自己养花种菜的人，也是不划算的。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以后那些花期将晚的鲜花可以做成茶包、标本、点心或鲜花酱，这样既可以节省原材料，还可以扩充经营项目。”
额的神啊！我母上大人真是把个小福星恩赐给我了！这个主意我何尝没有想过，只是心灵手巧会做糕点又愿意琢磨花艺的员工，如果不是高薪聘请就只能等着天上掉馅饼了。秦安犹自兴奋地给我介绍着他的项目企划：“我们现在是客人来这里可以买花，可以品尝茶饮，看书报杂志是免费的。如果以后加了吃点心什么的，又可以另外赚一笔钱。那么如果让顾客办理会员季卡或年卡，每周可以来这里消费几次，每次可以免费品尝到随机的私房糕点或茶饮，这样可以省掉专门聘请点心师的人工费用，更能引导刺激消费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美梦，梦见秦安变成了我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里那个一说话就吐出珍珠翡翠和钻石的仙人，而我只负责张开双臂去兴奋地转圈迎接：“多掉一点儿，再多掉一点儿，哈哈哈……好多的宝贝啊，砸死我吧，哈哈哈哈哈……”
【编辑：张若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