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上大人昨晚嘱咐我到后半夜才停止六十秒方阵的语音轰炸，仿佛她托付给我的不是普通男孩而是传国玉玺，必要护其周全否则恨不得自刎以谢天下，害得我第二天顶个大黑眼圈在闹铃不耐烦地催促中昏头涨脑地爬起来，又在被香味的刺激下以为屋里是不是来了海螺公子。

“阿宝姐姐早，我做好了早餐，我今天第一天军训，不能迟到。”穿上了迷彩装的秦安终于有了几分淡淡的英气，只是这衣服过于宽大得如灌满了秋风，愈发显得他削肩蝶骨，如落日下的寒塘鹤影一般，凭栏望水，月冷云潇。

“你吃过早餐再去，”我急急地嘱咐道，忙不迭地去给他拿牛奶面包加热，“不许空着肚子军训，低血糖可不是闹着玩的。”

“姐姐，我真的吃过了。我走了，再见。”

我追出去扯着脖子嚷道：“带钱了没有，饿了记得自己买东西吃啊……”秦安已经逃似的消失了。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平时也对母上大人的唠叨避犹不及，今天是被夺舍了吗？不过，这小米粥做得可是比我强太多了，还加了枸杞、党参和葡萄干。还有这薄如蝉翼的糯米蛋饼，里面以同心圆的形状依次放了西红柿丁、胡萝卜丁、青豆、生菜碎、苋菜末、海苔粉，整整齐齐切成四大块，每一块都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妥妥彩练当空舞，浩气露峥嵘，看得我真不忍心吃下去了。

等等，做这么花里胡哨的早餐，这得多早起床啊？他昨天还发着高烧呢！这熊孩子他到底吃没吃早餐？

罢了罢了，他那么大的人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昨天一整天没顾得上生意，今天可要打起精神来努力搬砖。今天搬砖不狠，明天地位不稳啊！

属于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节日就快到了，这可是引导花卉消费的大好时机。迎着薄雾中徐来的晨风，伴着街旁的大丽菊上晶莹闪烁的露珠，我早早打开了静好时光的大门，选取了康乃馨、向日葵、水蜜桃玫瑰等几种最适宜表达尊师重教之情的花卉，在抖音上跟粉丝们直播如何插花篮。

“宝宝们早上好啊！不知道今天的你有没有吃健康早餐呢？阿宝姐今天吃的是彩虹蛋饼和枸杞党参小米粥，既营养又低脂，改天一定跟大家一起分享。好，闲话少说，教师节快到了，我想肯定很多宝爸宝妈们想送给孩子老师一束花，感谢老师的严格督导之情，精心培育之恩。今天阿宝教大家做一个美美的花篮：桃李香满园。

瞧，我手里这个半月形插花篮是不是很精巧？这是用竹、柳、藤等材料编扎而成的，非常结实耐用。我们静好时光的插花篮个个都很赞，有水杉木的摇篮形插花篮，有海草和米兰草编的秋千形插花篮，还有玉米皮绳编的箬笠形插花篮……不一而足，请宝宝们欣赏一下，喜欢的话就请光顾我们静好时光哦，如果你是阿宝的粉丝给你打七折。好，选好了插花篮以后呢，先在篮子周围插上红豆、银线蕨、尤加利等小花和藤叶等观叶植物作陪衬，就要插主花枝了。先用五朵水蜜桃玫瑰作为焦点花卉，接着用天鹅绒和夜来香三朵捆绑为一束，表现出花梗集中所形成的强而有力的线条，和花朵的团状之美，描绘出学生如众星拱月般环绕在老师周围聆听教诲的形态……再用向日葵、康乃馨，郁金香在底部做阶梯的插法，表达出学生勤奋求学力争上游报答师恩的心意……瞧，这造型优美令人赏心悦目的桃李香满园就做好了。值此教师节来临之际，我们静好时光还推出了以木兰、蔷薇、香水百合为主花卉的“师恩如海”，还有用香槟玫瑰、火鹤、剑兰扦插而成的“放飞希望”，以及用狐尾百合、雏菊、文竹制作而成的“感恩的心”，让静好时光和你一起，为我们亲爱的老师送上诚挚的祝福吧……”

直播结束时，已经有一百多个多个网友下订单了。我和店员们忙着插花、送货、接待顾客、发送公众号和朋友圈，以及回答网购顾客的各种问题，忙得连中午吃饭都是点外卖，影影绰绰间我想起来似乎我还要管一个人能不能吃上饭，但这种想法只是一缕清风般忽而就散了，扔掉外卖盒的那一刹那我又接到了一个大的订单：市二中要举办重阳节尊师敬老活动，要跟我们静好时光订做一批送给退休老教师的插花艺术作品，而且每一个都不能重复……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之时，秦安的身影才在冉冉出现——居然是被另一个高个子男孩扶回来的！这又怎么了？小身子骨快赶上林黛玉了。我和店员忙不迭地把他扶到楼上躺下，那个眉如刷漆目射紫电的活武松才愤愤不平道：“姐姐好，我叫周达利，是秦安的同班同学。今天下午我们军训时我是被晒得有些头晕站不稳，秦安就扶我到树阴下休息，还帮我买水喝。他去买水时忘记了跟教官喊报告，就被罚加练了半个小时才放人。他今天真是被我连累了，我看他结束时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就送他回来。”

“这是什么教官啊，太过分了！”我气得恨不得现在就去投诉他，他们以为个个都是皮粗肉厚的糙老爷们儿啊！我连忙招呼周达利坐下喝茶，又给秦安喝了一小瓶藿香正气水，看他的脸色渐渐缓了过来才略放下心。

“姐姐你有所不知，学校这次请来的教官都是桃花女山的，本来就不是什么正规教官。今天的那个小矮个我高二就和他打过交道。那次学校组织我们参加社会实践活动，我是班上的体育委员，他是我们班的领队教官，好嘛，跟个喷气式火箭似的就知道带队傻走。到了蛇岛上同学们想看看蛇的标本也不让，到了鸟岛上想看看鸽子也不行，一路上扯着大嗓门嚷嚷：快走啊快走啊不等人啊不等人啊……更过分的是到了有凉亭能坐的地方他还不让坐，同学们歇不到两分钟就被他逼着走路，有的女生都累吐了。我跟他商量能不能慢点走，他还朝我吹胡子瞪眼睛：听你的听我的！气得我差点跟他吵起来……”

秦安的话要是有这家伙三分之一多我都没那么担心他在大学里会被霸凌，这个周达利学历史都可惜了，这绘声绘色的口才要是去德云社成就不输给岳云鹏啊！瞧他那千丈穿云之气概，万夫难敌之威风的样子，坐在那里都感觉屁股底下差了张色彩斑斓的吊睛白额老虎皮。我留他在这里吃晚饭被婉言谢绝了，“你这里开店也忙，还得照顾秦安，我就不在这添麻烦了。秦安要是明天还不舒服的话就给我发微信，我替他请假。姐姐你这店真是高雅……”

秦安晚饭什么也没吃就躺下了，临睡前他还是一脸愧疚地向我道歉：“姐姐对不起，我不该把自己累病了，不该给你添麻烦，对不起，是我不好……”

“秦安，”我又一次打断他，“我跟你说过，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个教官的错。你本来就没有痊愈，他不该不顾你的身体情况盲目加练。如果今天你累病了，姐姐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姐姐，姐姐不要啊！”秦安急忙拉住我的手慌乱地保证，好像做错了事的人是他自己，“我……我刚入学就……就惹出这些事来，说出来又是我不好，是我不安分，别人又会讨厌我。姐姐，我不想这样，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生病了，你相信我好吗？真的，我再也不生病不受伤了，我向你保证……”

这个孩子是被打傻了还是被虐待懵圈了？我真是又好笑又心疼，我抚摸着他海藻般驯顺的头发，拍拍他的手安慰他，“你在姐姐这里不用顾忌那么多，你生病了没人会怪你。你只管读书学习，顺利毕业就可以了。你还这么年轻，你有权利像别的男孩子一样，快乐地享受人生。”

“姐姐，你……你不嫌我麻烦吗？你……你不讨厌我吗？”秦安突然怯怯地开口，不敢直视我的眼睛问道，“阿姨让你照顾我，可是你还这么年轻，没必要给自己背上一个这么大的包袱……姐姐，我可以跟阿姨说，我去住宿舍就好了，吃饭就吃食堂，你也可以有自己的空间，可以生活得轻松一些……”

真没想到，这小家伙倒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把我心里最见不得光的部分全都看穿了。他要是真跟母上大人这么说了，我就等着被割袍断义大义灭亲吧！“秦安，我从来没有说过嫌弃你。你能来我真的非常高兴。你是个非常好的人，谁要是不喜欢你，讨厌你，那是他有问题。你相信姐姐的话好吗？”

他终于笑了，笑得如朗月清风入怀，但我看得出来，他明显不相信我的话，那笑容，只是他为了表达感谢而演出来的。

也许他一直都在演，为了生存，乖巧懂事地演，忍辱负重地演，品学兼优地演，顾全大局地演，演着演着，把自己演成了涂着五千层灰的人，丢失了本来的样子。

日子就这样平静如水地一日一日地复制粘贴而过，没有一丝微澜。我每天照常忙忙碌碌地开店做生意，还要完成姨妈舅妈姑妈等各位大人下达给我的与各色猫头酸杏猪嘴獠牙们的相亲任务。不过这里面倒是有个矬子里拔大个儿的人选：这个人叫魏思来，比我大十岁，是我们这里“味思来”连锁卤味店的老板。“味思来”在S市已经开了六七家加盟店了，目前正打算把业务扩展到省城和我老家M市去。说起来，他也算是个年轻有为的生意人，长得也不差，每次到我这里来都不空手，提一些他新研制出来的卤菜给我。什么松香蒜泥白切肉、苹果醋凤爪、橙香小羊排、花生酱卤蛋……我倒是没什么，店里的姑娘们个个吃得满嘴流油恨不得立时立刻改口叫姐夫。他很关照我的生意，每次店里搞活动或新加盟店开张都从我这里进花篮，当然，我也会给他最优惠的价格。老魏在大学时就入党了，今年还因为多纳了很多税和为因疫情受损的加盟商减免了50%的年费等善举被评上为“市级优秀共产党员”。消息一传出来，各位打着关心我终身大事旗号的八公八婆们纷纷在耳边轮番洗脑：“赶紧拿下吧”，“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女孩过了二十五岁不好找了”……嘿嘿，你们说什么都没用，反正我母上大人没下旨赐婚就不要紧。她老人家还需要我给秦安宝宝当四年的大护法呢。她不催婚，我也乐得图四年的清静。

要说秦安这孩子也真是很好带，上回我吃了他做的早餐后就再也不允许他起这么早了，十八岁还在长身体时期，一定要睡饱睡足才行。于是他就改成了每天下午五点钟军训结束后回来做晚饭。他的手艺可真是不比老魏差，酸辣藕丁爽口又下饭，香菇油菜青翠欲滴顺滑鲜嫩，奶油焗虾香浓馥郁，他做的南瓜芝士汤和番茄罗宋羹比我们这里最大的西餐厅“至尊牛排坊”还要好……我想，他可能也就是靠着这一手厨艺才在那个家里熬过了饱受磨难的十几年。在别的男孩可以脏衣服臭袜子随便乱丢的无羁岁月里，他小心翼翼地服侍着一大家人吃吃喝喝，以换取可以勉强生存和求学的机会。

秦安是个非常安静的孩子，安静得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每天回来除了一头扎进厨房做饭，就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看书背单词。家里的电视、电脑、平板他连碰都没碰过，我用家庭影院看电影追剧时邀请他过来一起看，他也敬谢不敏。冰箱里的牛奶和零食如果不是我发话，他绝对一口不动。那天我发现他居然手洗迷彩装，便问他干嘛不机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自己的衣服脏，怕弄脏了我的洗衣机。

“洗衣机就是给人洗衣服的，怎么会弄脏呢？安安，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要总是把自己当外人，你在姐姐这里不是寄人篱下，你是我弟弟，是这个家的主人。”

他真诚而羞涩的一笑，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把衣服倒进了洗衣机里。“姐姐，我明天晚上要参加新老生联谊会，可能会很晚回来。你明天的晚饭怎么办呢？要不我现在包一些饺子冻起来，你想吃的时候就自己煮一下？”

“姐姐是成年人，不会饿着自己的。对了，新老生联谊会你报了什么节目没有？这也是一个展示自己的好机会啊？我上大一的时候有个男生唱了首《梨花落》，哇哦！真是艳惊四座啊！等联谊会结束后，连外系女生都来打听他，听说这家伙在校园里就有女生主动跑回来请他喝咖啡，什么幸运星啊，千纸鹤啊，打篮球的护腕护膝护指啊，简直收到手软。那些玫瑰花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听说他全寝室的人那一个礼拜都用玫瑰花泡脚，把多年脚臭的毛病都治好了。我家安安这么帅，还不趁此机会亮亮相？”

“我……我什么都不会的……我不行的……去了也是丢人……去了也招人讨厌……”

这孩子的自尊自信，算是被打击个粉碎了。母上大人跟我说，那次秦安为什么会被堵在男厕所里霸凌，就因为他在周一的国旗下用了中英文做了双语演讲，而且演讲稿都是他自己写的，全年级最漂亮的女生在课间操时当众送了他一盒心型巧克力，就招来了这场厄运。那群坏男生把巧克力全都丢到了便池里，还踢着他的头大骂：“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没出生就克死了你爸，你妈都不愿意要你，你舅舅都嫌瘟了你，你还有脸出来嘚瑟。告诉你，你就是这么招人讨厌的一个人，你在班里一个朋友都没有，你做人就是这么失败，连老师都看不上你。你在学校就算被人活活打死也没人管……”

不容于家，不容于校，人生处处都是死胡同，被搁置在越逼越窄仄的四面坚壁中，真不知道小小年纪的他，如何在夹缝中获取那一丝丝喘息的机会，还能长出这么温软良善的心灵？

“安安，你怎么会招人讨厌呢？你要是招人讨厌姐姐怎么会喜欢你呢？你不要质疑我的眼光好吗？”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那，你要是看哪个女生比较有feel，就跟我说一声。你姐我这里别的没有，就是花多！姐全力支持你，保证帮你追到。”

秦安的脸红得都有些发黑了，生硬地笑了一下就低头回屋了。不知道我的话对他有没有触动，我只知道已经夜里九点钟了，他还没有回家。难道新老生见面会后还有个黑灯舞会吗？

我给周达利打了个电话，他说新老生见面会八点钟就结束了，他邀请秦安跟宿舍里的男生们一起出去吃夜宵，秦安没去，说想一个人走走，后来就不知道去哪了。

一个人走走？这黑灯瞎火的一个人能走到哪去？“你今天有没有发现他情绪有什么不对？”

“还不就是那个精神病教官，他让我们我们每个人都上来叠军被。秦安叠得挺好的啊，不知道为啥他偏说叠得不好，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被子丢到水桶里去了。当时秦安也没说什么，就捡了被子拿到卫生间洗。新老生联谊会上有个大二男生唱了一首《母亲》，唱就唱吧，唱之前还说了一大段煽情的话：我昨晚做梦都梦见了我妈，我想对我妈说：妈，我回来了，我拿了一等奖学金回来孝敬你……拜托，我们都是大一刚入学的，本来就想家，他这首歌唱完没几个不掉眼泪的。我这个时候就发现秦安跑出去了，回来后就一直低着头攥着手机，直到那手机彻底没电为止……”

现在这样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孩子又怎么了？他这神经比蚕丝还细，比玻璃还易碎。我那英明神武的母上大人怎么给我派上这么个活儿啊！算了算了，赶紧去H大找吧，树林子小河沿什么的，只要他还没想不开就没事，老天保佑啊，他要有事母上大人真能活剐了我！

还好还好，我在H大后山脚下的血雨湖边找到了他。血雨湖不是真的下血雨，是每当下雨时湖底的红藻什么的都有浮游上来，看起来像满湖殷红刺目，无比血腥，比小说里拜月教那载满怨灵的圣池还可怕。而且血雨湖紧挨着医学院的那栋人迹罕至的二层老教学楼。平时除了上解剖课没什么敢人来，大多数时间是用来存放大体和五脏六腑和骷髅架子等各色标本的。浓重的福尔马林味儿在弥漫的夜色下更是刺得人头晕目眩。悠远绵长的猫吼枭啼更增添了几分苍凉与恐怖。而湖边那个孱弱无助的身影却将柔软沉寂地让人心疼。

“安安，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姐姐，”秦安回过头来看着我，“对不起，我手机没电了，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虽然夜色深沉，我依旧看到他眼中潋滟的波光，愁绪纵横的水色。

“我不想听你道歉，你也不需要跟我道歉，我只想听你的解释。”

“姐姐，”秦安哽咽了一下，似乎在用蛮力咽下涌上来的泪，“我今天给妈妈打了电话，发了短信，没有人接听，也没有人回。我给舅舅和外婆打了电话，他们似乎……并不愿意我接到我的电话……”

“他们又骂你了？”

“外婆说让我好好读书就可以，家里……也没有钱寄给我……我说不用，还没有说完，舅舅就抢过来……骂我，说我没事……没事不要联系他们，他们没钱……没钱填外鬼……但是，但是我真的不是要钱的……”秦安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了，扑簌簌地瞬间就落了满脸，他把头埋在膝盖里，双肩抖得像要折断一般，半天才勉强抬起头来，“我只是觉得他们是我的亲人，我想联系他们……姐姐，我真的有这么讨厌吗？连亲人都讨厌我，连我妈妈都讨厌我？”

“安安，不是这样的，你妈妈是忙。”

“你不用安慰我了，”秦安万念俱灰道，“她已经多少年了都这样，人不回来，电话不打一个，每次舅舅和外婆去联系她，都是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她也许早就不想要我这个儿子了……但是我相信，她有苦衷，她过得也不好，她在等我长大……可是，她为什么不肯联系我，只要每晚都能睡在妈妈脚边，哪怕没有学去上，哪怕要去做童工，我也高兴得天天都会笑……”

“所以你要振作起来啊，”我使尽全身力气把秦安扶起来，帮他擦了擦眼泪，“你读书好，有了好工作，能养活妈妈了，就可以把她接回来了。你们就能在一起过上好日子了。你还没去过M市我们那片厂区住宅吧？”

“没去过，你能给我讲讲吗？”

“秦叔叔和我爸爸上班的那个国有企业，是1938年日本人建的工厂，光复后就收归国有了。我们的太爷爷太奶奶就是工厂的第一批工人，我爷爷退休后，爸爸接了班。秦叔叔不一样，他是硕士研究生毕业后自己主动回厂上班的，当年他去世的时候，本来厂里决定提升他做工程师了。我们厂区现在还有60多年前的俄式建筑，有30多年前就存在的小花园和熊猫假山喷泉。到我上大学那年，那一片已经被旅游开发商看中，建成了历史怀旧老街。我听我妈妈说，很多80后还去从前我们学校的老校区体验高中时代的一日游，我妈妈还去客串老师给他们上课组织考试呢。”

“那你现在回家，岂不是会被要门票？”

“那倒是不用。我们是厂区子弟，那些老式住宅已经成了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肯住在里面的人每个月还有补贴。你们家就住在我家隔壁，也是一直有人住的。我妈妈说，那家人今年9月初就已经搬走了，他们跟旅游公司申请，把你家按照秦叔叔在的样子进行了百分百还原，就等你回去看看，那房子也是留给你住的。”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秦安激动不已地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可置信地望着我，热切地叫着，“你是说，我还有爸爸留下的房子，还有家，对吗？”

“对，是你的家，没有人能赶你走，没有人会欺负你，嫌弃你，那是属于你的家。”

秦安笑了起来，在笑声中又洒落了一地五味杂陈的泪水，“我想请假，我想回家看看，可以吗？”

“寒假就可以，姐姐陪你回去，现在，让我妈妈把房子的照片拍给你看，好不好？”

“好。”

那天晚上，我和秦安一起跟母上大人视频，视频前我特意让他喝菊花茶润喉，再用冰袋敷好眼睛，然后又给他画了眼线提提神，当然，最重要是用眼线约束他不能落泪，否则母上大人会以为我欺负他的宝贝再莫名挨顿骂就不值了。不过幸亏我的眼线是防水的，我头一次看到一个大男孩能哭得像大堤决口一般，满头满脸都是汗，整个前襟都被淋漓滚落的泪水湿透了。

我了然，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的思念，是一种十八年漫长等待终见天日后爆发的委屈与辛酸，是流浪天涯无枝可依的倾诉，是喜悦和痛苦双重折磨后的释放。

“安安，你爸爸妈妈结婚时其实已经搬到楼上去了，这个是你爷爷奶奶的老房子。你看，一进大门这里是过道，紧里面是室内卫生间。你爷爷那个人心灵手巧的，那个年代本来家家都没有室内卫生间，是你爷爷自己挖化粪池，一砖一瓦自己建的。所以阿宝他爸爸说：秦老弟从小就比我们这帮随地大小便的野小子斯文。人家早在多少年前就在屋里上厕所了。那个时候我们满厂区疯跑打群架，就人家秦老弟，读书最好，人也干净体面。小分头一丝不乱，小白衬衫立领雪白，整天站在窗口拉小提琴。一到过年就家家大人都捧着红纸和年货求秦老弟给写春联画杨柳青年画，他画的刘海仙比卖的还白胖可爱。

过道右手边是厨房和饭厅，再往里面的先是你太爷爷太奶奶住的屋子，过去老人们住的屋子也当客厅用。再就是你爷爷奶奶的屋子，最里面是你爸爸的屋子。为啥他的最大呢？因为你爷爷说他的屋子要放很多书，必须最大，而且得在最里面，好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

那一夜我母上大人用我平生从未见过的温柔语气跟秦安说了很多，说了他的父亲，说了他父亲从小生活和学习的故事，说了他那从未见过面的故乡的风土人情。在乡愁乡思的抚慰下，秦安终于沉沉睡去。就在我以为今天的工作即将结束时，他那已经熄灯良久的屋子里突然又传出带着哭腔的低吟：“妈妈……妈妈……求求你……我不想死……”

【编辑：杨雨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