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旧味,拳锈苔青(散文)

作者:张健    发表时间: 2025-04-02 08:58:33     阅读量: 403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一、南拳与北腿

岭南的雨丝总爱绕着古桥打转,连武师出拳也染了三分缠绵。青石巷里的咏春师傅教摊手时,指节掠过潮湿的苔痕,仿佛江南的云气都凝在寸劲之间。他们笑称这是"蚱蜢拳",跳脱的拳路里藏着商埠码头的机敏,窄巷相遇,谁先展臂谁就输了半座城。

黄河北岸的武者却在朔风里长成了白杨。我见八极拳师起势跺脚,布鞋扬起的沙尘直扑面门。他们的筋骨是黄河改道时冲出来的,半步崩拳破空如裂帛,倒叫人想起古战场上断戟折弓的声响。晋中镖师醉后说起走马帮,一记扫堂腿荡开三丈雪,雪沫子混着血珠子,都是冷的。

去了佛山,天井里飘着梅雨,青石板上沁出一层薄汗。螳螂、咏春在潮气里游走,指尖点过雕花窗棂,惊起一串檐角铜铃。南拳如绣娘走针,总在方寸之间腾挪,掌缘削过木桩时,竟能削出朵木雕芙蓉。

去了沧州,见北地武师在黄沙中练弹腿。灰扑扑的绑腿带卷起沙暴,丈八白蜡杆被踢成弯月。他们的筋骨是黄河冲积出的铜浇铁铸,招式像长城砖石般大开大合。当北方的风掠过他们鼓荡的裤脚,我忽然明白,所谓南拳北腿,原是山河的掌纹。

南人骨架如青竹,在逼仄的弄堂里折转,拳谱里写着"寸劲透骨"的机巧。北人身形似白杨,于广袤原野舒展,腿法中藏着"力劈华山"的霸道。岭南茶楼里的推手,总留着三分余韵;燕赵客栈中的较技,常撞碎整坛烧刀子。这是烟雨与风沙的对话,是青瓷遇见青铜的叮当。

直到那年,在由南往北的列车上,我看见一位唐山武术世家的老友撞上摇头晃脑,蹦蹦跳跳的车匪路霸,当人家还未摆出咏春叶问的架势,就被他蒲扇大的手掌轻轻攥住腕子——我分明听见榫卯断裂的脆响。仿佛铁砂掌拍在青砖墙上,簌簌落下的不止是百年老灰,还有那些关于四两拨千斤的传说。

正如90年代里的一个冬日,在河北孟村偶遇一位正在教弟子习武的老者,他蘸着化开的雪水,在青石板上画了道长江黄河:"水软的能穿石,山硬的会拦江,可要是雪崩压下来..."

话音散在檐角新结的冰凌里,叮咚一声,砸碎了整个江南的冬天。

 

二、味觉山河

岭南的雨总是下得绵密,连炊烟都带着三分湿气。老广们煲汤时讲究"三煲四炖",文火慢煨的砂锅里,穿山甲的肉质渐渐酥烂,陈皮与桂圆的甘香渗入每一丝肌理。这味道里藏着南方的精致,就像西关小姐绣花,一针一线都马虎不得。

黄河北岸的厨灶却是另一番气象。铁锅重十八斤,灶台三尺宽,炖狐狸肉时必得用老抽上色,浓油赤酱方能压住野味的腥膻。关东来的汉子们围坐炕头,就着六十度的烧刀子大快朵颐,酒酣耳热时,连骨头都要嚼碎了咽下去。

南烹如绣,顺德老师傅的刀,在晨光里泛着青芒。他片鱼生的手法,像极了佛山天井里练的咏春小念头。刀尖贴着鱼骨游走,薄如蝉翼的肉片便蝴蝶般展开在冰盘上。"南厨如绣娘,"他总说,"下刀要知进退,火候要懂收放。"

后巷的阿婆在剥虾仁,指甲缝里嵌着虾青素。油锅里的响动像雨打芭蕉,炸好的虾球金黄酥脆,撒上椒盐便是一味下酒好菜。这手艺传了三代,如今年轻人嫌麻烦,会做的越来越少。阿婆的手背爬满皱纹,动作却依然灵巧,仿佛那些岁月都化进了镬气里的香气。

北饪似铁,晋中老张的灶台总带着三分杀气。他剁羊排时,砍骨刀与砧板碰撞的声响,能惊飞院里的麻雀。铁锅烧得通红,倒进半勺胡麻油,瞬间腾起的青烟里带着草原的粗犷。"北厨要有股莽劲儿,"他抹了把络腮胡上的汗珠,"火要旺,料要足,味要重。"

地窖里码着的酸菜缸结着冰碴,捞出来的菜帮子脆生生能折断。这味道是岁月腌出来的,像北方汉子的性子,乍接触冲得很,久了才觉出里头藏着柔情。窗外的雪下得正紧,灶膛里的火却蹿得老高,炖肉的香气混着葱蒜的辛香,在寒夜里格外诱人。

长江边不起眼的大排档内,也有江湖至味。老钱做河豚时最是惊心动魄。去毒腺的刀刃如游龙走凤,薄如纸的鱼片在灯下透着光。"江鲜要鲜杀现吃,"他总说,"迟一刻就少一分味道。"卖炒螺的摊主正颠着铁锅,紫苏与辣椒的香气飘上来,与河豚的鲜甜在空气里纠缠。

滇南雨季的菌子市集上,鸡枞还沾着晨露。白族大厨的刀尖顺着松茸的纹路旋转而下,薄片在阳光下透明如琉璃。炭火上的小陶罐冒着热气,火腿与菌片在清汤里沉浮,鲜香惊飞了檐下的家雀。

朋友老唐的美食笔记已经写了二十三年,他在最新一页写道:"南味似水,温润绵长;北味如铁,刚猛醇厚。而今预制菜横行,那些需要三天守候的老火汤,那些讲究现杀现烹的江鲜,都成了奢侈。"

我深以为然,暮色中,和老唐相视而笑,一起走进了巷口那家老面馆。

老师傅摔打面团的声音依然清脆,就像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里,倔强存留的古老节拍。



【编辑:张若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