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文章写得再妙笔生花，即使全年级各科成绩都是第一，照片被贴在走廊里光荣榜上，段星筠依旧是高二三班这个五十个人中有四十个女生的“娘子班”里一个最不受重视的存在。

不过不要紧她早就习惯了。

习惯了被嫌弃，被殴打，被辱骂。习惯了被冷落，习惯了被排挤，习惯了别人的白眼，习惯了游戏不被允许加入，习惯了课间默默无言地望着别人三五成群，从一脸艳羡到最后麻木不仁。

习惯了成绩被别人在背后的指指戳戳，习惯了寒酸的服装被别人当做非议的中心和笑柄。

初中时的段星筠，因为成绩好长得漂亮，很受班主任吕老师喜欢。

吕老师是个外地姑娘，刚大学毕业，跟所有的单身人士一样，吃饭就在教职工食堂，睡觉就住宿舍。

人生地不熟的她一遇见段星筠就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小妹妹，平时总拿零食给她，带她去宿舍玩不说，双休日还领她出去逛公园买衣服，搂着她照相，甚至参加同事婚礼都带着她。而且在课堂上也多次对段星筠大加赞赏，说她“善良可爱，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全科无短板，是镇班之宝……”

年轻心热的吕老师以为这是她爱学生的一种方式，却没想到这份偏爱给段星筠带来了无穷的灾难。

班里那些双休日就撒谎出去玩被老师逮个现行的，男生女生暗戳戳传纸条的，到外班门口对着长得好看的男生张望的，给人送千纸鹤幸运星水晶之恋的……凡是吕老师知道后批评谈话找了家长的，无一不把这份难堪和皮肉之苦算在段星筠头上，全都怀疑是她告的密，一口咬定她就是同学中的奸细。

体育课中途段星筠回教室喝水，同班同学严燕珊带着几个女生把她堵在教室里，“段星筠，我的钱包是不是你拿的？”

“什么钱包？”段星筠莫名其妙，“我没看到什么钱包。”

“不可能。我上体育课之前就把钱包放在书桌里的，回来就没有了。体育课中间就你一个人回来过，不是你拿的是谁拿的？”

“我没拿你的钱包。”

“你没拿？你敢不敢让我搜？”严燕珊突然双手擒住段星筠的两条胳膊，另外几个女生把她的书包从书桌膛里扯出来倒扣过来，把里面所有的教材、练习册、作业本、文具一一抖落在地上，七八只脚齐齐踏上去连踩带碾，只到把书本踩掉了页，作业本烂得不像个样子，钢笔里的墨水糊满了练习册的封面，连文具盒都被踩变了形方收手离去。

段星筠流着泪收拾起所有的文具后，便去卫生间洗脸，却发现越洗眼泪越多，没提防身后又围过来了一大群女生。

“你们干什么？”

“我给一班的班草吴晓迪打电话的事是你告诉吕老师的？”

“没有，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件事。”

“胡说！吴晓迪他妈都给我妈打电话了，警告我不要再给他儿子打电话，你还敢说不是你说出去的！”

“我跟二班董家南星期天一起吃烤肉的事也是你告诉老班的？”

“你们在说什么呀？这些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可能我告诉的？”

“你再说一个！再说一个！老班那天都问我是怎么回事了。那天吃烤肉是我父母和董家南的父母一起聚餐，把我们两个也带过去了。包括后面逛公园也是大人都在场，他帮我拧瓶盖也是他妈让的，谁知道你那么八卦在背后乱嚼舌根子。”

“真的不是我说的……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谁能相信你啊？整天背后扯老婆舌，损人不利己！劝你以后别这样，做人做事那么差劲，分明就是针对我们！”

“我没针对你们，我没有理由针对你们呀？”

“我们平时是不爱带你玩，但也没想到你能这么阴险……”

“你不用抵赖了，好多人跟我们说过你就是班里的奸细。你对我们造成的损害是一辈子无法弥补的！”

“你们让开，我要去上课了！”

“我看你不用去了！”

段星筠被大力推进了一个抽水马桶已经坏掉，蹲坑里还装着排泄物的隔间里。

外面的几个女生迅速地用502胶从外面把门粘死，任由她在里面如何拍打求饶也不为所动。

不但如此，她们还从门下面扔进来好几条伸着长芯子的菜花蛇，齐齐朝段星筠蜿蜒蠕动过来，“哈哈哈，段奸细，好好在里面享受一下吧！哈哈哈……”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段星筠就这样谎言传遍一百次变成真理地成了同学们中的奸细，成了老师的眼线，成了全班的公敌，成了被排挤被孤立的对象。

大家固执地相信，“段星筠朝老班一撒娇，啥事传不过去啊！”

“就是，以后再有出去玩的机会，谁都别约她，别找她！就拿她当臭狗屎似的臭着她，省得咱们说点秘密悄悄话她给传出去！”

就这样，每次课间段星筠去厕所，回来时书包和外套肯定被扔在地上踏上一万只脚，踩得永世不得翻身。

她刚穿上的白裙子不知道被谁从后面泼了一身的红钢笔水，她的棉衣曾经被扯破过，散落得满地都是一团团雪白的棉花……其实，段星筠知道，严燕珊针对她是因为初一上学期期末考试时，她让段星筠帮她传答案，段星筠害怕监考老师发现，没给她传，导致她那次没考好。严燕珊本来跟父母商量好了，如果她能考好，就允许她去听爱豆的演唱会。结果没考好，自然演唱会就泡汤了。从那以后，严燕珊特别特别恨段星筠，整天带着一帮女生说段星筠小气、爱计较、做作、自私自利，只顾着自己学习好，不管别人死活。

嘲笑、排斥、打击异己并不是成年人的伎俩，而是幼儿园时期就有的人性本能。小孩子们的等级划分和拉帮结派往往比成年人更残酷。他们不会伪善和粉饰，他们看谁不顺眼，往往没有什么能立得住脚的理由，丑陋且成绩差是被人孤立的理由，美丽和成绩优异一样会成为被孤立的理由。由于心智不成熟，他们会找各种理由原谅自己，恶也恶得光明正大。

新华路中学的游戏规则就是每个人来到这里后，读书成绩好不好的不要紧，要紧的是要迅速交到伙伴，最好是快速成为某一小团体中的一员。当然，你和你的伙伴是不是真心要好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了伙伴，便有了归属，有了对抗他人的力量。在新华路中学任何的一个五十多人的班级里，有最少不下十五个小团体。团体与团体之间壁垒森严，不是同一团体的不要说一起玩，就连话都不可以说，因为他们之间有着一层无形的铁幕。所以每个人必须要找到伙伴，有了伙伴，才能摆脱孤独。课间有人跟你说话，上厕所和上课间操有人陪伴，双休日或节假日有人一起逛街逛公园，有人一起分享心事或秘密，生活也能快乐很多。而且伙伴多，小团体的人多，也是人品和能力的表现。伙伴多的人，在别人心目中肯定是人品好，这样的人跟别人闹矛盾，那肯定不是他的错。伙伴多的人，别人不敢欺负，而且可以依靠伙伴的力量去欺负别人。

严燕珊初中时就是班里人缘最好的人。她是老师心目中的好孩子，因为她曾经在过年时给每一位老师送了一幅自己亲自画的数字油画，连已经不教她的老师都不例外。同学们对她的评价就是“没坏心眼”，“单纯厚道”，“嘴稍微有点损”，“情商特别高”……她曾经给因为上课看H读本被班主任撵回家反省的同学送过书包，还心疼地流下过眼泪。她曾经给即将转走的同学送过钢笔，她还因为自己家的小狗跟别人家的狗打架输了，被咬下来半个耳朵在学校里哭……她在所有人眼里都是最善良最纯真的人。她曾经说过：“天下的人，只要我觉得值得交，我就一定能交下来。”她跟任何一个人说话，都会让人感觉到你是她毕生唯一的知己，最好的朋友。那个时候班里有一个成绩很差脾气又比较暴躁的男生得罪过她，严燕珊扬言自己能利用人缘把那男生踢出学校，后来果然不到一年，那男生就在全班的孤立和排挤中辍学了，据说辍学前还患上了抑郁症——就因为严燕珊说过：谁敢跟他说一句话，我就发动全班一起排挤你，直到你也被踢出去。做恶者最大的成功，就是把恶变成了文明。

段星筠不是没跟母亲说过在学校挨欺负的事，却换来段母一顿责骂：“她咋不欺负别人呢？光欺负你？还是你有毛病……打不过，废物一个！你没长手啊？你没长嘴啊？你骂她呀……告诉你啊，要不自己想办法打赢她们，要么忍着，少到我面前来哭！憋回去！再让我看到你掉猫尿我打死你！”

也不是没跟吕老师说过，吕老师批评了严燕珊以后，严燕珊的父母下去就去校长办公室告刁状：“你们学校的吕老师怎么回事？说我们孩子打人？说我们孩子校园霸凌！我们家严燕珊，校长你去打听打听，谁不说她老实又厚道，从小就人缘好，嘴甜，会叫人会说话！我们孩子都跟我说了，那个叫段星筠的孩子自己人缘不好，没有朋友，嫉妒我们孩子朋友多！她跟我们严燕珊闹矛盾了，同学们指责她不对，她就嫉妒我们孩子，说我们孩子霸凌！啊！讲不讲理啊……”然后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抹泪道，“就说今天中午吧，孩子哭着跑回来，连午饭都没吃，差点闭过气去，一直跟我们说她要转学，在这个学校算是待不下去了，说老师看不起她……还说不让她转学就不上学了，就自杀……我告诉你们啊，我们孩子要是自杀了，我就不活了……就那个姓吕的，也配当老师！孩子都说了，她就是向着学习好的……我告诉你们啊，必须给我个说法，要不我就去告到教育局去，告到省教育厅，告到国家教育部去！我上中南海告御状，我也得给我们孩子讨回公道……”

最后事情的结果就是校长让吕老师给严燕珊的父母鞠躬道歉，并勒令写检查，扣除一个学期的奖励工资，一年内不得评优评先评职称，才算了解。从那以后，段星筠再也不敢跟任何一个成年人说严燕珊欺负自己的事了。不被理解的痛苦，跟别人说，只能加剧痛苦。

中考结束后，全班一起去睢余的凤凰湾森林公园毕业旅行。

段星筠独自一人这片枯藤老树昏鸦中迷了路，害得所有的老师和同学满山遍野地找，最后还出动了警察和搜救队，闹得所有人不欢而散。

哪里是她耍个性不想跟同学搭伴，而是她一靠近谁都被嫌弃地推开，“滚滚滚……”

“没看见我们这儿说话呢吗？一边儿去一边儿去……”

“找愿意搭理你的人去……”

“别在这儿缠磨我们……”

“我说段星筠你总跟着我们干嘛？你是狗啊……”

就这样，段星筠终于在那片陌生的丛林里迷了路，害得全班人天都黑了还被迫滞留此地等她一个人，各个饥肠辘辘的跳脚大骂：“这种精神不好的穷鬼以后就不要来参加集体活动！”

“就没有一个人跟段星筠搭伴一起走，她那个人不行，全班人都烦她，谁爱搭理她呀！”

“平时就清高，古怪，独来独往，跟谁都玩不到一块去！三棒子闷不出一个屁来……”

“就只顾自己学习好，不管别人死活。下课时连个跟她搭伴上厕所的人都没有，独行侠一个，大家都知道，她就是个麻木不仁的大冰块子，三刀六洞都捅不出血……”

“班里从来没有人约过她一起逛街，周末也没人约过她逛公园，跟谁都走得不近。世界杯开幕式那天我们全班人都去了睢余郊区的大学城里看开幕式，就没叫她……”

“也说不上来为啥，就是第一眼看见她就对她印象不好，莫名其妙地膈应她，讨厌她，烦她！全班最没人缘的就是她了！”

“穿得衣服也土里土气的，你看她冬天那件破羽绒服，跟我奶奶1979年当知青的时候穿的差不多。”

“有一次她中午带了饭盒给我一起吃饭。我们吃的是什么？都是酱牛肉红烧排骨。她呢，只带了炒白菜片和炒萝卜片，还要给我们夹。谁喜欢吃她的东西！不就是想借机会吃我们的好菜吗？真恶心！后来我们就都说难听的话给她听，她就一个人抱着她那些穷鬼菜躲到一边去了……”

“就是啊，外表是个清纯小白花，实际上不就是个绿茶。在老师们和男生们面前装成温柔的乖乖女，就会卖人设……”

“就是，孙校长不了解她，还说她有大家闺秀的气度。那次还有个外校老师说一看她就是《渴望》里的刘慧芳形的女孩子，温柔善良，忍辱负重，有传统女性的美德，最适合当妻子了……天哪……我都听不下去了……外班还有男生说她是校花，我看她就是一个笑话……”

上了高中以后，因为她是这届学生中中考分数最高的，杨老师便让她当学习委员，但这也依旧不能改变她被侮辱被损害的命运。高二分班后的课间操队形是学生们自由站的，那么女生们便选择跟自己的闺蜜伙伴们站在一起不分开，而想段星筠这种没有没人搭理的“独行侠”，即使个子不高也只能站到最后。因为她站到哪里都被驱逐，“去去去……”

“滚一边去……”

“我们几个要站这里……”

“到最后面待着去……”

少年的时光里，天总是很蓝，阳光慵懒地透过叶片，洒下满地的碎金，日子总是过得闲散而悠长。但是在段星筠看来，天空总是灰蒙蒙阴沉沉的，风时时刻刻都在哽咽，似乎要随时洒落泪雨。时光拖延了成长的脚步，日月散漫了少年的光彩，最后，只剩下孤寂。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