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上课之前,杨老师让身为段星筠去总务处帮新转来的楚砺松取教材。瘦小孱弱的她抱着一大摞书跌跌撞撞地走在走廊里,时不常地对着往来穿梭的人左躲右闪,几个男生从她身边呼啸耳朵,吓得她赶紧侧身,可还是没有躲过去。走到了楼梯边缘处的她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从楼梯上直推下去,整个人滚下楼梯不说,书也跌落了一地。
她错愕地抬头怒视着楼梯上的芸芸众人,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吃瓜看戏,有的茫然无措,有的视若无睹,就是没有人肯过来扶她一下……人群中一闪而过的,是严燕珊那张嚣张跋扈的脸。
她知道,不会有人帮她的,如果谁帮了她,谁就会跟她一个下场,被严燕珊带着她的小团体孤立,在这个学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新华路中学这片弱肉强食的灰暗森林中,弱者只能强忍着长大,长大后才能摆脱这群魔鬼,逃离迷惘而无望的青春。
段星筠来不及审视身上的伤,默默地捡起书本蹒跚地走进教室,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般,抱着一大摞新教材慢慢踱到楚砺松面前,用蚊子都听不见的声音问道,“楚砺松……”
“嗻,微臣在,有何贵干?”楚砺松看着眼前这个骨架清薄的女孩,虽然穿着旧校服,但依旧难掩冷淡而出尘的气质,当真是谪仙风采,无言心许。
她的皮肤是薄霜般的白,睫毛很长,垂眸时浅灰色的阴影落下,如冬日气息在树上的灰雀的羽毛,干净而不真实。那如风吹过积雪树梢般的声音,让人听来仿佛心脏被撞击了一般,隐隐作痛。
“对不起哦,杨老师让我帮你取新教材,我刚才在走廊里摔了一跤,把你的数学书弄脏了……”
“哦,那怎么办呢?”楚砺松听着这软软糯糯的声音,骨头都觉得像有微微的电流爬过,酥酥麻麻的,就故意逗她说,“哎呀,新书就弄脏了,真晦气啊!”
“我……我把我的书跟你换好不好?”段星筠红着脸从书包里取出自己的数学书,上面居然用白纸包上了书皮,还画着一直清逸出尘的天鹅,伸着弧度优美的脖颈,展翅飞翔于蓝天之上。
“哇!你这天鹅……”楚砺松赞叹道,“是照着你自己画的吧?太美了!嗯,我不要你的书,你把这个书皮给我吧!”他三下五除二地抽出了那张书皮套在自己的数学书上,“谢谢了啊,美丽的小天鹅!”
第二天上午课间时,段星筠奉杨老师之命一本一本地收语文练习册。严燕珊那些人不敢招惹杨老师,倒是敢对段星筠大声小气的。
“烦不烦啊!”
“什么作业啊!没听说过!”
“没看见我们这儿说事吗?起开起开……”
“段星筠你别借机会跟我们套近乎啊,不知道自己遭人膈应啊……”
段星筠难为情地走到楚砺松旁边,又习惯性地低下头去,躲闪着眼神,仿佛很害怕对方的样子,“你……你的……试卷呢……”这几个字对她来说,仿佛有千斤重一般。
“嗯?什么试卷?”
“昨天杨老师发的那张。”
“哦,那张啊……”楚砺松大大方方地在座位上翘着二郎腿,“我没做啊。”
楚砺松虽然成绩不差,但还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数学课他还能听课和做笔记,英语课他干脆不听课纯自学。因为英语老师特别注重语法,但楚砺松觉得单词比语法重要得多,所以宁可买一大堆试卷自己来做。
至于文科生必学的地理、历史、政治,他有的时候做一下自己认为有挑战性的作业,有的时候觉得无聊就不听课趴在桌子上睡觉,有的时候看看漫画,有的时候跟张伟翔逗两句闷子搞点恶作剧。
望着那意气飞扬的脸庞,段星筠抿抿嘴没吭声,垂着头一语不发地离开了,好像拖欠作业的是她一样。
楚砺松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平生第一次为不曾完成作业有点不好意思。“马上要被叫进办公室挨骂的又不是她,这大白兔奶糖似的小丫头片子干嘛整那么一出?”
第三天,段星筠又到楚砺松身边来收语文练习册,得到的回复还是一样的,“我没做。”第四天也是一样,第五天,第六天……段星筠似乎有种坚持不懈的执拗,你做不做的不要紧,我还是会用那种抱歉打扰了的语气来问。
楚砺松终于有点不耐烦了,“喂,你下次不用问我,反正我肯定不会做的!”
“你……你还是……做一下吧……”
“我干嘛要做?那些题我都会,做不是浪费时间吗?”
“那你不做题,都……都干什么呀?”
“打球、游泳、爬山、打游戏……好玩的事多着呢!人这一辈子又不是只有学习一件事,干嘛不干点让自己快乐的事呢?”
“可是……可是我觉得……你还是做一下作业……比较好……要不杨老师会骂……”
“骂就让她骂几句呗?”楚砺松突然反应过来了,“她该不会是也骂你了吧。”
段星筠不作声了,眼角微微泛起了红晕。身为学习委员的她整天收不齐作业,天天被杨老师骂:“你怎么回事?要不是看你成绩好,早就把你撸了……段星筠,我看你也就剩个会死读书了!一点工作能力都没有,真没有用!你这样的就算在学校读书再好将来到社会上也吃不开……”
楚砺松突然心下一动,笑道,“好吧,让我做作业也行,有什么好处啊?”
“好处?”段星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作业难道是给我做的不成?“你想要什么好处?”
“嗯……”楚砺松走到段星筠的书桌前,从她的教材里拿出一只手绘的书签,上面画得是四散飞舞的雪花,旁边还有几句水笔写上的诗句:不与山花争色,只待梅蕊同白。彤云万里天际来,满目琼枝瑶台。
“你这书签好漂亮啊!”
“嗯……我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楚砺松吃惊地翻过来掉过去地看,“手真巧啊!那上面的诗也是你自己写的了?”
“嗯……”
“那这样吧,以后我做一次作业,你奖励我一枚你亲手画的书签好不好?”
“你……”段星筠蓦地脸色轻红。
其实,段星筠也早就记起楚砺松是谁了。
那是去年八月末高一新生去睢余市中心医院体检那天,早上空腹的她排了整整一个小时的队等着抽血。
当寒凉的枕头刺进她左臂的血管时,她顿时感觉头一阵阵的眩晕,眼前也一阵阵的发黑,身体也开始莫名其妙地颤栗。
年轻的女护士笑道,“这孩子的血管太细了,抽她一管血能抽别人四管了。哎呀不对,这血怎么是玫红色的?”
旁边的老护士喝道,“大惊小怪什么?玫红色的说明血红蛋白少。你看这孩子的血好,鲜红的,血管又粗,血汩汩的,一看就身子壮。”
段星筠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血,的确是,不像血,倒像是用劣质颜料勾兑成的假冒伪劣的血,孱弱的病态的血。
而旁边窗口的那管血,红得茁壮健康,那旺盛而蓬勃的生命力,是自己一辈子渴求不到的。
她站起来时头又有些晕,快跌倒时才被一双手扶住了。那人把她放到不锈钢长椅上,又去旁边的杂货店里买了罐红牛递给她,“喝吧,补点糖分,会舒服些。”
段星筠平生第一次喝红牛,很甜很甜的味道,甜得有力量。
她没看清那个人的脸,只看见一个高大的背影,如青松翠柏般高洁茏葱,端严俊朗,正气凛然,令人温暖而安心。
后来,她一直珍藏着那个红牛瓶子,把它所在抽屉的最深处。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些变态,但她还是这么做了。那是她十五年人生里唯一一点甜,她必须珍视。
每当熬不下去的时候,她闻到那丝若有若无的香甜,就会觉得自己还不是那么卑微下贱的无可救药,还会升起一丝丝的勇气。
初中时有一次班里搞元旦联欢会,吕老师让每个同学准备一个礼物,在礼物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并送上祝福的话。然后把所有礼物放进大箱子里,全班同学都随机抽礼物。那个时候,就有很多女生议论,“可千万别抽到段星筠的……”
“就是,那个穷酸鬼,会准备什么好礼物啊……”
“可不咋地,谁抽到她的礼物谁晦气,一年倒霉……”
“我要是抽到了我也得赶紧扔了……”
后来果不其然,那个她亲手绣的红艳雨肥梅的荷包被扔进了垃圾桶。没人知道她是捡了多少废品才买来的针线和里面的香料,又熬了多少个通宵才绣成了这整整五十朵梅花,更没人知道她多少次把自己的手指扎出了血……
“楚砺松,我的东西……你不嫌弃吗……你不讨厌我吗……”
“我怎么会嫌弃呢?你的书签这么漂亮,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段星筠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吧……”
“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个就先给我吧!”
从那以后,楚砺松还真没有欠过作业。他每天一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给段星筠交作业,然后从她那里搜罗走一只书签,还不忘挑肥拣瘦地提要求,“喂,小天鹅,再给我画一只小金鱼吧……我还想要一个枫叶……再给我画一对天使的翅膀……”
“你要这些东西干嘛呢?”
“嘿嘿……”楚砺松笑得得意又自负,“那你就别管了!”他看到段星筠的桌子上有一本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小说——《天鹅的眼泪》,“嗯,你喜欢看西岭雪的小说?”
“嗯,她的小说有一种每到红时便成灰的哀艳,”相处多了,段星筠发现楚砺松跟别的同学不一样,看起来虽然大大咧咧的,但实际上温和又友善,便大着胆子和他攀谈起来,“我觉得,她是一个能给文字上妆的魔法师。”
楚砺松看了看封面上的那只天鹅,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似乎藏着神秘而旖旎的风景,让人忍不住探寻。而眼前这个女孩也如此,身上穿着半旧的校服,却总是带着让人自惭形秽的光芒,多像那只天鹅!
楚砺松看着她手里还在画着的那枚白云书签,上面还写着:万物视蝼蚁,众生仰弥高。浩瀚渺广宇,天地一逍遥。不由得叹道:“这几句写得真有气魄啊,旷达豪迈,看起来不像出自小姑娘之手。我还是很少见有女孩子写诗写得这么好的。”
“嗯,我觉得诗非常美,是一种最高境界的美,就像一曲跳动着优美旋律的乐章。诗中最有干净的泉水,最纯净的眼睛,最心仪的向往……”
段星筠平时总是缩着肩膀,微垂着头,看到谁都怯生生的样子,可是一谈到诗的时候,眼睛里全是绚烂的光彩,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诗能让人的情感都变得高贵,诗中有最好听的音符,诗中的美不是静止的,是流动的……”
不过,事情也是有意外的时候。段星筠收杨老师布置的《语文高考真题讲解》时,楚砺松把书包和书桌里翻得恨不得掘地三尺,“哎呀,哪去了?我明明昨天写了的……妈的……还他妈能长翅膀飞了……”
“松哥松哥,你干啥呢?”张伟翔幸灾乐祸地凑过去,“上次你刚买的苹果手机丢了都没见你着急,一本练习册而已,干嘛跟掉了心似的?”
“你知道个屁!”楚砺松刚想发火,段星筠站到他身边,低头看了看他的书桌。这不看则已,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这里面都是什么呀!团得破破烂烂的试卷、卷了角的书本和练习册,国风漫画,《福尔摩思探案集》小说,吃完一半的散落地满书桌都是碎渣的薯片,幸亏天气不热,天热得话都能滋生蛆虫。
“你这样找肯定找不到的。”段星筠把他书桌里的试卷一张张取出来抹平,然后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几个u形夹,按照数学、语文、英语等科目分门别类夹好,而且每个科目的试卷都按单元顺序依次排列。
然后把他书桌里的垃圾全都掏出来,再用抹布蘸洗手液把他的桌子和椅子擦得干干净净,最后又动手收拾起他书包来。
张伟翔羡慕地眼珠子睁得老大,“松哥,你这是雇了个私人秘书啊!这服务得也太周到了,快赶上童养媳了!”
段星筠的脸蓦地胀红了,楚砺松美滋滋地笑道,“老张,你可别胡说!这是从天而降的海螺公主,落到了你松哥的马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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