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段星筠早早地就来学校复习英语单词。她知道楚砺松打完球后总是喜欢大口大口地灌冰饮料,又伤身又炸胃,就拿过他的保温杯帮他去开水房打了满满一罐的热水。
下午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响了,顶着大太阳踢了一个小时足球的楚砺松,本来就被猪队友张伟翔连累输得灰头土脸,正窝着一肚子火时,恶狠狠地打开保温杯猛灌了一大口水,却被激得“嗷”地一声跳起八丈高,满头满身的热水都快把他的眉毛烫掉了,气得一摔杯子破口大骂道,“操!哪个傻逼给老子杯子里灌了这么多热水!故意的是吧!他妈的!”
“松哥,咋地了?”张伟翔凑过来问,虽然刚才已经因为球技不精被骂了一顿,但好在他脸大皮厚的不记仇,“哎呦我去!没烫着吧?要不要去医务室?”
“不用了!还好水没咽下去,妈的!老子知道今天中午踢球,特地从家里带来了冰水用保温杯装的,打算踢完了球痛快痛快,现在……是真他妈的痛快了!”
“谁那么有病给你灌的热水啊?”
“我他妈哪知道是谁!老子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干的,放学非用麻袋套他脑袋上,把他干废了!”
整整一下午,段星筠一直坐立不安地不敢回头看一眼,她怕自己看到楚砺松,看到那张愤怒到扭曲的脸,怕自己下一秒就会被那个砂锅大的拳头打得满地找牙,怕自己真的被麻袋套到头上打得半死丢到河沟里……
她知道,一旦出了什么危险,不会有任何人保护他的。
她小到大都是如此,自己能依靠的,也只有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
晚餐时间,段星筠连干巴馒头都不敢拿出去吃了,只得掏出英语教材来心不在焉地背着单词。
同学们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地去享受着半个小时的美食八卦时光了,只有自己如芒刺在背般恨不得化身鸵鸟,把头深深埋在沙坑里。
而楚砺松呢,就跟猎狗似的,几乎不错眼珠地瞪着前方某个猎物,连张伟翔来叫他一起去吃学校门口的“小辣椒川味店”也拒绝了,“帮我买一个香辣烤饼和一根炸肠,再来一份烤冷面,回来给你钱。”
“好嘞!”
同学们一个个全都离去了,满教室里只剩下段星筠和楚砺松两个人。
段星筠越来越心虚,只觉得那个充满威压的身影如恶狼般向着自己“咻咻”地逼近,最终坐到她身边,侧着身子一手拄着头,平静地问道,“是不是你干的。”
“是……对不起……”段星筠害怕得说话都结结巴巴的,“我……我想给你接点热水……你踢完球喝冷水,会……会有湿气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烫着你的……对不起……”
“那我刚才问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楚砺松身上是蓝月亮薰衣草洗衣液那股香甜浓郁的味道,如盛夏的薰风般撩拨得她面红耳赤,浑身无力,只想软软地倒下。
段星筠缩了缩肩膀,乖巧又顺从道,“我害怕……”
“怕什么?怕我打你?怕我欺负你?怕我放学后堵着你找你麻烦?怕我码人群搂你?怕我把你扒光了衣服扇耳光拍裸照传到网上去?怕我剃光你的头发在你身上写侮辱的话……你是不是就是这么看我的?说!”
楚砺松的话说得严厉骇人,可心里都快笑冒泡了。段星筠被吓得几乎缩成小团,小心翼翼地哀求道,“对不起……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我……我赔你钱好不好?”
“赔钱?你连晚饭都吃不起的人哪来的钱?”
“我可以卖废品,捡瓶子,可以休息日去打工……不过,你要等我一段时间才可以……”
“我不要钱!”楚砺松扳起段星筠轮廓纤柔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的脸,凑到她耳边语带威胁地小声道,“用你自己赔给我好不好?”
“你……你什么意思……”段星筠吓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别害怕,我又不是变态!我就是想让你给我一张你的照片而已!”
“照片?我没有照片的。”
“没有照片?怎么可能没有?”楚砺松显然不信,“你小时候家里人没给你拍过吗?那种小婴儿照也可以,一岁的,百天的……我不嫌弃。”
“那……那我也没有……”
“我才不相信呢!”
“真的,真没有!”段星筠急得快哭了,“你不信的话,我也没办法。”
“好吧,星期天早上九点钟,我到人民公园门口等你,不见不散!”
“嗯?可是,星期天,我还要学习呢。”
“带着书包来呀,笨蛋!”
星期天早上,段星筠背着书包来到人民公园门口时,冷不防眼睛被人用手蒙住了,“猜猜我是谁?”
“楚砺松,快放开吧,真幼稚!”
“嘿嘿嘿……”那个厚脸皮的家伙被骂了也像捡到钱了似的那么高兴。他身上不光背着书包,脖子上还挂着尼康D5600高清单反相机。“走吧!”
就这样,两个人在花坛中拍,在香樟树下拍,在凉亭中拍。在长椅上并肩而坐拍……快门“咔嚓咔嚓”地如音乐般响个不停,直到电快耗光了,才停止了折腾。
筋疲力尽的段星筠坐在水边的桂花树下边休息边看书,楚砺松买回来两杯百香果桂花柠檬茶和两盒子韩式铁盘炸鸡,蜂蜜芥末味儿、香辣孜然味儿、白桃芝士味儿,还附赠了一小盒香甜得几乎能招来蜜蜂的奶油杏干。
段星筠吃了一个鸡翅就不肯再吃了,楚砺松也没勉强他,看她埋头学习时那么认真专注的样子,也破天荒地聚精会神地看起书来,偶尔和段星筠探讨一下数学题,互相考较一下语法和词汇量,直到二人一起刷完了一张数学试卷,又互相批改完答案,方又觉得有些饿了。
楚砺松递给段星筠一只香酥鸡腿,笑道,“小天鹅,给你!”
嗯……你为什么总管我叫小天鹅呀?”
“想叫就叫啰,你不喜欢吗?”
“我……”段星筠的脸红了红,“我只是不大习惯。”
“听多了就习惯了。因为啊,你像一只小天鹅一样,那么美丽,那么忧伤,却也能像小天鹅一样,展翅高飞,成就美好。今天,谢谢你啦!”
“谢我什么?”段星筠现在觉得自己没那么怕他了,“你给我照相,又请我吃这么多好吃的,该是我谢你才对。而且……我不是一个戴罪之人吗?
“嗯,我从小啊,就有一个梦想,我想跟我的同龄好朋友住在一起。平时大家一起上学,一起学习,一起玩。比如星期五的晚上,大家一起做作业,边做边讨论题目。这样写作业也很快,还不会觉得寂寞。做完了作业,大家晚上躺在床上聊天,开卧谈会。”
“我听隔壁的周姐姐说过,她小时候就拿着家里的冰冻鸡脚和黄豆跟朋友们去郊外做饭玩儿。上大学时,学校宿舍不够用,就把她们几个研究生班的女生送到附近的民宅里住。周姐姐跟几个女生住在一栋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房东搬走前所有的家具家电全都没动,样样齐全。周姐姐就和室友们自己做饭,煮面,煮火锅,包饺子……还邀请别的宿舍的人来开派对,别提多有意思了!”
“天哪!怎么回事啊!”楚砺松不可置信地惊叫了起来,“这样的生活,跟我小时候想的一模一样!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好朋友们一起学习,一起住。周末一起去公园玩,蓝蓝的天,金灿灿的阳光,碧绿的草地,清澈的湖水……一起看动物,一起吃冰淇淋……”
“还有还有,暑假的傍晚,天空中遍布着酒红色的夕阳,凉丝丝的清风里吹来瓜果的香气。好朋友们一起去东江边拍照,散步,挖沙子……然后抱着个大西瓜回家切开,你一半我一半,用勺子舀着吃,边吃边看破案的电影。两个人一起讨论剧情,看鬼片也不觉得害怕……”
“我还想和好朋友一起爬山。我……我曾经一个人去爬过山,爬完了一座山,后面还有一座。再爬完一座山,后面接着又来了一座,永远都爬不完……”
“我也曾经一个人爬过山。那天的风沙很大,叶子上灰扑扑的,日子也灰扑扑的。我觉得那茫茫的山,就叫寂寞……”
那天,楚砺松和段星筠天南海北地聊了很多,很多很多,聊得两个人仿佛上辈子就认识,只是隔了整整一生才有幸重逢,要把那一生的话都倾诉殆尽。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如同灰姑娘穿上了漂亮的水晶鞋,整片天空霎时明亮了起来,让人心旷神怡。一块块火烧云层次分明,颜色由西向东逐渐变淡,似乎是地图中几个被涂上鲜艳颜色的岛屿,又好像在蔚蓝的大海上金色或红色的浪花在翻滚跳跃,又好像少女金色卷发,飘逸高贵,让人啧啧称奇。可细细望去,又觉得那些云朵支离破碎,彷佛是一些已经被遗忘的记忆。
楚砺松把那张段星筠坐在长椅上的照片送到照相馆去,第二天便冲洗出来一张八寸大的。
照片上的段星筠梳着长长的低马尾辫,饱满光洁的额头,额心有一朵俏皮可喜的小小金桂,额边有一点细碎的额心鬓发,显得温柔内敛。她就是那种藏在展览馆玻璃窗里的世界名画,举手投足间都是只属于少女的娴静优雅。她只负责让人欣赏、惊艳,不负责取悦任何人。
他抚摸着这张照片,高兴中又略带几分酸楚。从小就开始独立生活的他此时竟真感觉到段星筠那句话说的有多么正确:“一个人的日子,灰扑扑白茫茫的,也许,这就是寂寞。”
段星筠回到家中,心里暗暗叹息,今天错过了打工的时间。
她刚找到了一个勤工俭学的活儿,每周日下午到学校附近的“江南红”有机蔬菜水果批发中心去干三个小时的活儿,搬搬扛扛,招待客人,收银兼打扫卫生。一个小时能挣20块钱,管一顿晚饭,还能把部分不大新鲜的蔬菜水果拿回家去。
这对她这样的贫寒学子来说,已经是个难得的俏活儿了。因为她长得好看,说话态度温柔,干活儿又仔细,老板和老板娘都很喜欢她,问她星期天能不能多干一个小时,她婉言谢绝了。
这个活儿要是让母亲知道了,迎接她的不一定是什么样的暴雨雷霆呢。
星期日晚上母亲不上夜班,她连门都出不去,怎么来打工呢?
同样的年龄,有人可以潇洒恣意地挥洒青春的激情与汗水,可以自由自在地做着温室里的花朵,享受父母和呵护照顾。他们有资本去疯、去闹、去闯、去蹦、去跳,去浪迹天涯,去纵情歌唱,以梦为马,不负韶华。
而有的人,则要用一生去治愈伤痛,去稚嫩的肩膀扛起生活的艰辛,逼迫自己锻造出强大的心灵抵御人生的风霜,用一生的枷锁为上一代的错误埋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