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殇(小说)

作者:岳阳    发表时间: 2025-04-16 15:38:55     阅读量: 56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题记:
  雨
  自彤云间滚落
  挟裹着潇潇寒风
  缠缠涟涟,淅淅沥沥
  彷佛融入我生命里的泪
  她有一双浸满月华的眼睛。不是中天满月,不是娥眉晓月,而是皎皎孤月,高悬于九天之上,冷冷地俯瞰着昆仑绝壁上的万年积雪,一任时间凝固成冰封的海岸。
  她是个女警,专办大案要案的女刑警。每次执行任务时,她都首当其冲,浴血搏杀。她凛冽的戾气,飚悍的眼神,狠辣的身手令犯罪分子肝胆俱碎,跪地求饶。
  她拥有“铁血神捕”的美誉,深得领导器重,同事佩服,就连附近的小混混们提起她都闻风丧胆。
  没有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拼命,正如没有人认为一个这么美丽纤柔的女孩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份高危险的职业。
  因为,她想死。
  从她记事的那天起,她就一直被噩梦纠缠。她可以不计较贫穷的家境,寒酸的穿着,同学的嘲笑,老师的白眼,因为这一切都可以用好成绩来弥补。但令她难以忍受的是每天放学回家后都要面对的父亲的怒骂和暴打,爷爷奶奶的煽风点火,母亲的伤痕和眼泪,满地断裂的杯盘桌椅,邻居们隔墙传来的冷言冷语……
  时值今日,她依旧能在梦魇中惊醒:父亲扯着母亲的头发狠狠地朝墙上撞去,母亲的头流了好多的血,母亲的衣服全都被扯破了,胳膊上,腿上到处是青青紫紫的瘀伤,还有烟头烫的,菜刀划的……
  每当这个时候,白天钢铁般顽强的她也会抱着被子在黑暗中默默饮泣,希图用泪水冲刷掉自己的痛苦。
  可那是妄想!她的痛苦早已如附骨之疽,除了死亡,别想逃脱它的魔掌!
  她一夜一夜地忍受着那些可怕的记忆如毒瘾发作般疯狂地咬啮她的心肺,撕扯着她的灵魂,她根本就无力逃脱,只能隐忍着,痉挛着,战栗着,祈求死神早日驾临。
  她千百次地设想过自己的死亡方式,最令她满意的还是死在战场上。当子弹贯穿她头颅的时候,白色的脑浆和鲜红的血液同时喷薄而出,如漫天飞雪中怒放的朵朵红梅,她将在一片清远萧疏的意境中享受着解脱的欢欣喜悦。
  更何况,还有母亲在地下等着她,她唯一的亲人。
  她很少与人交流,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她的休闲活动就是读与犯罪有关的书籍和练武功,将自己淫浸在血腥和暴力中,暂时忘却痛苦。
  她生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她用阴霾将自己和他人隔开,遥遥相望。
  可命运有时候就像一部悬疑电影,总会出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片段。孤傲如她,居然有了男朋友?!
  她忘不了第一次与那个男孩见面时的情景:
  微雨初歇的夜晚,她站在灯火昏黄的街边等待电话中那个男孩出现。几步之外有一个高大的男孩,带着眼镜,穿着粉色的短袖T恤,深色的牛仔裤,浑身散发着浓厚的书卷气。
  他向她走来,微笑着,如暴雨过后清新的阳光。
  他带她去了咖啡厅,舒缓的音乐,馥郁的咖啡,暖暖的灯光,这不是在梦境中吧?
  他是个刚毕业不到一年的大学生,是市里一间很有名的报社的记者。他知识丰富,见识广博。他懂得玛雅人的文化,懂体育,懂电脑游戏……他会唱现在最流行的歌曲,他知道好多有趣的事情——他真是一个好有本事的人,他怎么把自己的生活打理这么风生水起,有滋有味呢?
  他们谈了好几个钟头,直到街上没有几个人的时候,她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这天晚上是她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含笑进入梦乡。
  这是她二十多年第一次没有被噩梦惊醒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的清晨是她第一次快快乐乐去上班。
  她握着手机思忖着:“他会发短信给我吗?我要不要主动联系他?”
  当她接到他的短信时心跳得立功受奖时还要快。
  她开始注意美化家居,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她也开始逛街,进家居饰品店,望着那些雅致温馨的杯盘和绢花,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句诗歌:“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她没有钱,只能买一些简单的桌布和杯盘,然后把屋子彻底打扫一番,为的就是让他来做客时觉得舒服些。
  他说要带她去星级饭店吃饭!天哪,那里面的一顿饭比妈妈在世时一个月的工资都多!
  她不敢拂逆心上人的美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拿出千里追凶的速度买衣服,买皮包,买高跟鞋,买首饰,洗澡,做头发……
  那些菜的味道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穿着v领裙装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笑容真的很暖很暖,像清晨天边的一抹粉红。
  她最喜欢在夜里跟他逛公园,宁静的街面,细细的凉风,灯光下潋滟的湖水,远处传来袅袅的古筝曲……
  他也喜欢听她说话,并且很能理解她。她说下岗工人的窘迫生活,他会联想到屈原的诗句:“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她说贫困少年的励志与艰辛,他会交口称赞:“这样的人品完全可以用高尚来形容。”她说起杨过,慕容冲的极致人格,他还会说纳兰容若的多情与早逝。她谈起大学时曾写的后来却不小心散佚的小说,他扼腕叹息。
  他是个很细心的男孩子,会给她带来冰镇的水果,提神的咖啡,还有止血治伤的药粉。
  她越来越依赖他,像丝萝依赖乔木,像鸟儿依赖蓝天。她时时刻刻都渴望见到他,甚至洗澡的时候都要把手机放到浴缸旁边,担心自己不能第一时间接到他的电话,如果这一天见不到他,她觉得一切都是晦暗不堪的。但是只要他出现了,世界又重新拥有了光明。
  他是个活泼的男孩子,交友广泛,不可能经常陪她。但是不要紧,她不是个爱撒娇的小女孩,她很成熟,很懂道理。
  但正是她的成熟迫使她不得不考虑一些现实问题。“这段感情要维持下去吗?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是没有婚姻,爱情将死无葬身之地。我要结婚吗?婚姻是什么?婚姻是女人的万劫不复的炼狱!”她永远忘不了母亲的婚姻生活。贫穷,劳累,丈夫的打骂,公婆的虐待,难道我要为了这一时的快乐而将自己的一生都葬送吗?
  她也忘不了小的时候看见婶子大娘们经常在一起控诉公婆小姑小叔子,先是二十几岁的开始控诉,接着是三十几岁的,四十几岁的,五十几岁的……说着说着就掉眼泪,然后大家哭成一团,哭完后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嘱咐她:“做女人千万不要结婚,男人是豺狼,公婆是猛虎,小姑妯娌是狐狸,大伯子小叔子是狮子,一家子欺凌你一个,把你抽筋扒皮啃骨头,让你死都没个全尸……”
  她一想起这些话就不寒而栗。
  她还记得隔壁孙大娘被婆婆欺压了一辈子,50多岁还因为饭做得不合口味被婆婆敲破了脑袋,缝了七针。
  她还记得当年念书时的班主任王老师没生出儿子在月子里就被婆家赶出了家门,半夜因为女儿发高烧王老师冒着大雨送女儿去医院结果感染风寒不到二十五岁就离开了人世……
  她更忘不了乡下的小表姨因为生不出儿子被迫一年内打掉四个胎儿。还有嫁给铁路司机的二表姐因为结婚三年没有怀孕被婆婆骂是“不下蛋的鸡”,被丈夫举起来把她的头往玻璃窗上撞,二表姐的头皮上插满的玻璃碎片,到现在有的还没有取出来。
  还有那些被男人砍掉手脚的,用贞操带锁了几十年的,被男人用马车活活拖死的,用菜刀杀害的。
  不!不!不!上一代女人的悲剧不能在我身上重演!不能!绝不能!我绝不能让同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否则我对不起被折磨死的母亲!对不起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婶子大娘们!
  她开始讲他一直想知道的“刑事案件内幕”:
  “我曾经办过一桩最离奇的杀人案——个父亲杀死自己刚出生的女婴,他把滚烫的开水浇到女婴的皮肤上,发出‘兹兹’的声音,让人听着头皮都发麻。”
  “我还办过一件谋杀案,死者也是一个女婴,她被亲生奶奶扔到水缸里活活溺死,这个老太婆真是丧尽天良……”
  “最近有很多妇女给我们打电话,全是投诉丈夫和婆婆逼迫她们生男孩,生二胎,还扬言不生就离婚,管叫她们净身出户……有的妇女呼吁能不能立一部《妇女生育保护法》。其实《妇女儿童保护法》里有明文规定,妇女有生育的权利,也有不生育的权利。只是国家对强迫妇女生育这一块没有明确的量刑,一般只作家庭内部纠纷予以调解。其实既然有对婚内强奸的量刑规定,就应该有侵害妇女生育权益的量刑规定,就应该给这帮禽兽不如灭绝人性的丈夫公婆们一个强有力的惩罚措施……”
  他默然。
  其实这就是女人的共性。女人的爱情就像正在破茧的蝶蛹,敏感,痛楚,娇嫩,脆弱,患得患失。那些矜持和犹疑就是那些缚在她们身上的茧。此时的她们最需要的是男人的耐心和呵护,当然更少不了的是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地诉衷肠,表忠心,必要时甚至要用上苦肉计和投名状。直到那层曾经是保护伞的茧彻底退去,她们才能变成蝴蝶,为男人飞舞出最绚烂迷人的妩媚。
  而她这只蝶蛹呢,她的身上缚的可不是薄薄的茧,是最锐利的芒刺——因为她受得伤害太大太多了,在她内心已经形成了一座巍峨耸峙的雪山,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他并不知道她的痛苦,正像坐在火炉旁喝着热茶的人不了解在雪地里快冻僵的人一样,他们最恨最怕的就是这种薄焰和微光——完全都冻僵了其实更好,木木的没有一丝感觉,这零星的温暖反倒让他们觉得冷得彻骨。
  她说:“最近刚看了一本书,《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书里说恋爱中的人们要把对方当成可爱的外星人。”
  “那你就把我当成外星人好了。”
  “你可爱吗?”
  她的房租到期了。
  “你没有想过哪天自己有一套房子吗?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
  “没有,处处无家处处家,其实真的应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那就不用到处搬家了……”
  “等我的房子装修好了,我们去住吧。”
  “我的房东说他的房子14万就出手,我还付得起首付。”
  “你买了房子,那我呢?”
  “到时候欢迎你来作客。”
  ……
    他们经常畅想退休后的人生。
  “我想去带着妻子去旅游,你呢?你喜欢去哪里旅游?”
  “我也许会出家,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我牵挂的。”
    她有时也会感叹自己的人生。
  “母亲去世后,我就没有家了,我实在不知道岁数大了以后该怎么办?”
  “到我家来吧。”
  “与其寄人篱下,还不如浪迹天涯呢!”
  “你……”
  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社会最底层骈手骈足谋生的女人来说,她谋生,谋爱都比别人更世故更艰辛。她不重语言,不重承诺,只重实际行动。她无法从他的贪玩和他对自己衣着修饰上的挑剔中寻找出令自己信任他将终生托付给他的理由。
  他走了,去外地学习40天。
  他们之间保持着一天两至三条短信的联系,每次都在午夜左右。
  内容大体雷同。“你买新衣服了没有?做头发没有?学化妆没有?做皮肤护理没有?……不要忘记哦。”
  思念渐渐如同茶叶一样,又浓郁转清淡,直至无色无味。
  她无数次的想象再见面时的情形:她微笑着将自己早就给他准备好的礼物交给他,然后说声“再见”,转身离去,前后不超过15秒。
  “15秒,他会给我的,对吧。”
  她在整整10天互不联系后终于收到了他的分手短信,她漫不经心地回复:我等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其实这一切与其说她是早已预料到的,不如说她是这场情感短剧的编剧及导演。整场戏完全就她按照从头到尾设计好的一样演绎着。早在她见他第一眼时她就知道了结果,但她想对得起自己一次,为自己的心活一次。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不理性,也是最后一次。
  她不想大醉,不想流泪。
  因为,她已经无泪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