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之年的大舅说，童年最深的记忆是外婆膝头的墨香。赵子龙长坂坡单骑救主，放羊娃三声“狼来了”，那些泛黄的故事总裹着油墨气息从外婆口中流淌出来。虽不识字的外婆固执地相信：知礼必要习文。

十三岁那年的新课本还带着油印的温度，大舅抱着新课本穿过青石板巷，不时地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一路闻着墨香。可母亲倚在褪色的门框前，衣襟上沾着未干的泪痕——上海来的信笺正躺在八仙桌上，茂华表哥替大舅谋得印刷所学徒的差事。

入夜，少年将课本枕在颊边。油墨在黑暗里愈发清晰，恍惚间学堂的晨钟敲响，他正举手答问，却见外婆举着竹竿立在窗外。惊醒时枕巾已湿透半边，窗纸透出鱼肚白，墨香仍萦绕在鼻尖。

兄妹七人，作为老大，柔弱的肩膀就要扛起家庭的责任，大舅别无选择。终于，黄浦江的汽笛声碾碎了大舅的“习文”梦。排字房铅字散发着冷硬的气味，大舅常在午休时分揣着冷馒头，蹲在虹口中学的围墙根。青砖缝里渗出的读书声比法租界的爵士乐更动听，不知何时，有片灰布长衫飘停至大舅面前：“你想读书呀？”。大舅回过神，发觉是一位教书先生，立即恭敬行礼道：“先生，我想读书。”先生闻听，略有所思：“你来读书吧，不收你的学费。”

不收学费，但总不能饿着肚子进学堂，况且，除了印刷所，大舅在上海也没有其它可栖身之地。更何况，外婆还期盼着大舅“学成”后为家庭分担责任。于是，学堂又一次与大舅擦肩而过。

从此，印刷所的排字房排字架上的铅字成了最好的识字课本。“之乎者也”在指尖排列组合，大舅借排字之机认真学起了国文，甚至英文和法文。再后来，他从省下半月理发与沐浴钱换来的《尺牍大全》里，潜心研究着如何用端正的楷书往老家写信。

1947年，印刷职业的机缘巧合，大舅秘密参加了我党外围组织，组织安排他进虹口中学上夜校。大舅非常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风雨无阻，从不间断，这为大舅在一九五O年报考上海公安机关打下了较为坚实的基础。果然，经过笔试、面试，大舅被成功录取进 “学警班”。

从“学警班”结业后，大舅被分配到上海市公安局虹口公安分局下属派出所工作，他仍念念不忘“习文”的重要。于是，白天工作，晚上继续到虹口中学夜读。一九五三年，经组织推荐考试，大舅又被成功录取到上海市公安学校。在校第二学期，由于大舅成绩优异，被推荐为学校“校刊”编辑委员会委员，负责编稿组文。又因成绩优异，一九五五年，大舅未修完全部课程就被调到上海市公安局从事 “机密”文字工作。一九五七年，国家筹建检察机构，需要从公安机关挑选优秀人才充实检察机关，于是，大舅又被选调检察机关从事法律监督工作。从事检察工作不久，又考取上海市杨浦业余艺术学院文学专业，继续深造。

一九八八年，大舅已年过半百，仍然工作学习两不误，他报名参加了北京人文函授大学法律系专修法律专业，并于一九九O年考试合格。手捧“大学毕业证书”，大舅笑了。

墨香穿过了八十载光阴。如今，93岁的大舅相信，如果再给老家写信，再也不需要翻查尺牍范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