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漆信箱上的铜锁早已锈蚀,那些年吞吐的牛皮纸信封,终究被锁进了九十年代的记忆。2016年,单位组织“家书”征文,对大多数同事,尤其是年轻同事,几乎都没有了书信概念。我在单位年龄偏大,同事一致将目光投向我,“老李,就你了,做个代表吧。”
拿起手机,电话那头传来女儿甜甜的笑声,“爸,伙食费还够,又准备给我打钱啦?”我嘿嘿一笑,“姑娘,爸接到个任务,单位组织家书征文展,你跟爸写封吧,写什么都行,反正你这么大也没给爸写过。” “爸,这年头还有人写信吗?”女儿在电话里的疑问让我哑然。于是,我正式道:“这是政治任务!”
两小时后,收到女儿微信,点开,一份电子文档,题为《禀父母书》。展开电子文档的刹那,墨香仿佛穿透手机屏幕。女儿用文言写就的往事,像老式放映机投出的胶片,将记忆里的光影重新拼接完整。她记得三岁高烧时母亲的彻夜守候,却不知曾几何时我半夜冒雨将她送往镇医院;她写遍游名山大川的童年,却未提及那些门票钱是我省下半年的香烟钱;她说“父少言多慈色”,可曾知道每次训斥她后,我总要在阳台抽完三支烟才能平复心绪?最令我汗颜的是“贪酌,好读书”五字评语。这些年酒桌上推杯换盏,竟让女儿以为父亲仍是灯下展卷的斯文人。那些一次次计划要读完的典籍,总是在应酬酒局间蒙尘。反倒是女儿信中所引的“宁可忍饿而死,不可苟利而生”,成了我临近退休重读《玉堂丛语》的契机。
【附女儿家书《禀父母书》原文】
禀父母书
父母亲大人膝下:
见字如面,谨祝安康。
于此书,吾思虑良久,然不知笔从何落。心中言语万千,难以启口。今借此良机,一吐情思,愿静心细阅,如有不敬,乞父母勿怪矣。
小女生于乙亥,至今已是二十有余。虽学业不精,但品德尚佳,此皆为父母言传身教之功劳。念幼时,吾多疾病,常在床蓐,母亲必夜夜相伴,汤水药膳,一一喂服。常月升之时吾哭闹不休,母亲悉心照看,待身体舒适,却见已是东方既白。彼时家庭单薄,母不敢耽误,仍以疲惫之身专心于工作。日积月累,积劳以至留有病根,体弱多年。而今回想,实觉有愧。
总角年岁,父母便领吾读书习字。小女粗笨,时常学三而忘一,然父母诲而不倦,悉心琢磨。“人之初,性本善”《三字经》犹言在耳;“首孝悌,次谨信”《弟子规》熟记于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更是不敢忘怀。读经据典,三省吾身。
母貌美,性向善。行事多有林下之风,每逢老幼乞人,必解囊而赠,慈颜相慰。吾自幼见母多行善事,方悟何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年至及笄,谨遵母亲教诲,尊老爱弱,无论闲言,亲力亲为。
余忆童稚时,多流连于草木山水。时常天马行空,观蚊如鹤。一日,见蚂蚁举家而迁,心下大喜。遂不顾烈日,垂首观之,项为之强,唤而不闻。母不忍责骂,于是笑曰:“吾儿,土有恶虫,喜食幼儿腚肉。尔若不信,观之即可”。吾闻言而起,却见腚生两瓣,大恐。以为恶虫食之,哭闹不止。及长,方知此乃“骗术”,遂学之以唬吾弟,待其大恐哭闹方止。
不愠不闹,宽容向善,此乃母亲教吾之处事之道。
父少言,多慈色。贪酌,好读书。吾幼时其尝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余自记事至及笄,每逢暑时,即携吾游历于山水。三山之雄,五岳之秀,滕王之兴,龙门之阔······,以景为画,以史为书。积跬步,以至千里;历辛苦,以磨心志。
父出身贫寒,深得祖父母教诲。知礼法,明事理。吾年少时曾独自于家,见某君携礼而来,吾不明事理,留之。父向来好颜色,然晚归痛斥我数次,并将其尽数归于原主。初始,吾深感委屈,不明就里,不言语于父。父亦不言语,惟赠《玉堂从语》。吾细读之,方见书中宋潜溪云:“宁可忍饿而死,不可苟利而生”。复读数十遍,豁然开朗,捧书于父,叨陪鲤对,方知何为对错是非。
酌贪泉而觉爽,苦心志,劳筋骨,以正己身,此乃父亲教吾处世之道。
白云苍狗,今已丙申。忆往昔天真岁月稠。父母注血倾心,二十余载,女皆铭刻于心,不敢忘恩。孟公东野有云:“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吾乃寸草有心,欲报父母之晖。奈何春晖之盛,殊不知以何为报。
惟愿父母安之定之,女欲结草衔环,以报养育之恩情。俗语有云:“堂有百岁母,常念八十儿。”女求学在外,父母莫念。吾自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必惜之,不敢毁伤。
季夏已逝,秋寒将至。望父母加衣戒护,勿忧他虑。
顺扣
崇祺!
女:蕾蕾敬上
公元二零一六年八月二十五日
多年来,这封家书我始终保留着。我常想:也许,作为父亲,我做女儿的榜样还真不够,反倒女儿的家书让我感悟甚多。当年,为 “完成任务”,女儿的家书我没想着回复。这么多年过去,我已临近花甲,如果给女儿回书,我将如何总结自己?
上一代传承,下一代领悟。去年,女儿结婚,婚宴上,领着女儿、女婿满宴会厅敬酒时,我忽然惊觉,或许不久后,我也该给孙辈准备笔墨纸砚了——毕竟有些话,落在纸上才更显郑重,这尺素传家的故事,总要有人接着写下去。
【编辑: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