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位中年妇女的葬礼上看见的一点东西

作者:野草    发表时间: 2023-08-15 17:27:20     阅读量: 233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中年妇女,是我曾最讨厌的女人的称号。而今,走在灯火阑珊的巷子里,竟看每一个中年妇女都觉得可爱又亲切。

巷子间的女人有肥胖的梳着干枯的头发的,有精瘦的连眼神都跟着孩子跑的,有烧着柴火做饭被炉子里的烟熏着的,还有......大概是像花和树的。我的记忆模糊了。

我曾在多篇日记里提到过我的母亲,而颇有记忆的一篇,倒是咒骂和敬佩连在一起的,她是一个没有多大文化的寻常妇女。她有着很长、很长的头发,她舍不得剪,她总想着,下次去逛街时被收购长发的小贩拉着,再讲讲价,可以再多卖一些钱。

就这样舍不得、舍不得,她带着那乌黑靓丽的头发,住进了她的房子里。大概这一生,人们憧憬着,憧憬着自己会住进怎样的房子,最后住进的都是一样的房子,冰冷的,零下几十度的房子。

葬礼上我没有哭,我的腰杆挺得直直的。这个没有多大文化的中年妇女从年轻模样就开始告诫我,“要争气,不许哭。”童年时她魔咒般的声音在我脑子里铜铃般地旋转着,“你再哭,你越哭得大声我就越打你打得重,看你哭得过还是我拗得过。”

生不逢时,我摊上了一个这么暴躁且执拗的妈妈,她对我的教育只有一种方法,就是打。别人家的孩子挨揍是各种揍:打屁股、皮带抽、打脸、拿棍子打......而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年轻妈妈,随着她与生俱来的暴脾气,管教子女的方式只选取一种最直接简便的,抡耳光。我曾一直觉得,她是童话世界里白雪公主的后母似的凶狠的女人。直到我渐渐长大。

我渐渐长大,很奇怪的是,我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多于感谢那性情温和的父亲,憎恨那带给我无比痛苦的童年的母亲。相反的是,越往前走,或者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感谢那幼年时只会用抡耳光教育我的母亲。到了葬礼结束那一天,我对着满屋的亲戚说,“作为一个女人,我佩服她。”

女人这个词,总是和母爱捆绑在一起的,要说女人的伟大,大多来源于母爱的伟大。自幼时起,我不曾感受到母爱的无私和伟大,因为我的母亲的无私,被另一个儿时和我一起生长的表哥占据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对我来说是耳光,是表哥的无微不至的妈姑姑。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葬礼上哭得最泣不成声的人是表哥,我想住在冰冷的房子里的母亲应该能听得到吧。她应该也在哭泣吧。旁边的丧礼乐手和哭丧的演奏者悲情地叫着、唱着,我的妈妈呀。我听得确实很心动。可惜,不是他们的妈妈。他们只是完成任务地撩动着想让我们类似地哭泣,用同样的腔调叫喊着:我的妈妈呀。随着道士的指挥,我随着一行人跪在了草席上,旁边的哭喊声依旧震耳欲聋、撕心裂肺:我的妈妈呀。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念: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我的腰杆,在所有弯腰跪拜的人群中,突突地高了出来。而我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身旁哭得几近岔气的表哥,非常,用力的。我不知道比表哥小四岁,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的我,哪来的这么一大股力量,去握住他的手。可能是,那零下十几度的房子里的,母亲带给我的力量——一个没有多大文化的中年妇女。

葬礼是在老家办的,母亲的葬礼很风光,葬礼上的人群却很简单,送葬的大都是同根的乡邻——一些社会阶层较低的农民或工人。还有一些亲戚,大都行了跪拜,随了祭祀礼,便按照“节哀、保重”的流程先行告辞。真正留下来的,倒是些嫡亲。而嫡亲中,长辈居多,随我的年轻一辈,父亲这边占多数。而父亲这边的晚辈,相较于母亲那边,平时是不如母亲那边常关切的。但倒要夸赞的是,母亲那边的晚辈成气候为人上者居多。当然,忙着的也多。

人生无大事,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我也不知这自然规律算不算人生大事,当然的确算是不吉利的喜事。能真正把这生老病死当成人生大事的,却是一些没有多大文化的文化人眼中的下里巴人,一些普普通通的,平平淡淡紧巴着过日子的人。而亲戚中确有不少和我一样冠冕堂皇的研究生,月薪上万的晚辈,却都是忙着其他的人生大事去了。当然,死者已归天,葬礼乃形式。而这形式包裹着的,是赤裸裸的人心乃至整个社会倚重的价值观吧。这个社会真的跑得太快了,快得大家都只愿忙活着那冷冰冰的、虚无缥缈的钱币和未来,而舍不得停下来为那冷冰冰的尚无余温的身体,盖上一层温暖的红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