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御史张瀚初入官场,拜谒都台王廷相。王公不谈庙堂经纶,只讲了一则街巷见闻:昨日雨中偶遇一轿夫,新鞋初登,步步择地而行,唯恐沾泥;一旦踏入污水,竟再不踌躇,径直蹚入泥淖深处。末了,王公点醒道:“居身之道,亦犹是耳,倘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此训如晨钟暮鼓,张瀚终身铭记,终成一代名臣。
轿夫新鞋之喻,其警醒处不止于踏错的第一步。那双鞋彻底沉沦,非因初次的误陷,而在于紧随其后“不复顾惜”的步步深陷。万物发端必始于“一”,守此初心固然紧要;而更需深究的,恰是“一”与“再”之间那微妙却致命的距离。
贪欲如同死穴,人人皆备。诱惑如潮涌来时,能否守住内心城池?第一次失守,常是脆弱、好奇与欲望的合力,防不胜防。此时悬崖勒马,尚有转机;若自欺“下不为例”,便是向深渊滑落的第一步——那是自我赦免的开始,悄然抽掉了灵魂的基石。贪腐者落马后,常痛陈“第一次”时矛盾、恐惧与侥幸;良知与诱惑激烈撕扯,确有千钧之重。然则真正颠覆性的,往往在于“再次”。巴甫洛夫冷眼点破:“原谅自己,就是堕落的开始。”——这“再”的自我开脱,已自认无“回头路”可走,于是步步沉沦,终至堤防崩塌。
梭罗的叹息如暮色中的钟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人只需要闭上眼睛,转个向,就会迷路。”这“闭上眼睛”与“原谅自己”,乃是责任在肩却甘心放下的逃避。传统社会办事凭关系、事成靠人情的土壤,使腐败如藤蔓在阴湿处滋长。官员亦为人子、人友、人邻,在公与私、人情与法理的锋刃上行走。社会整体痛恨腐败,个体却常默许甚至参与其中。一方面是受不良风气弥漫,消费主义与功利思想盛行的社会环境的影响,价值观和道德观被悄然改变;另一方面,某些领域和环节制度漏洞与监管缺失制度层面的不完善也是腐败滋生的重要因素。亚里士多德说: “控制欲望的人比征服城市的人更伟大。” 弗里德里希.尼采说“对于真正坚定的人来说,最大的诱惑就是放弃诱惑。”
民间智慧描摹贪腐“四步曲”,步步惊心:初时“躺在河边不湿脚”,尚存自持;继而“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初染淤泥;再而“既然湿了鞋,那就洗洗脚”,欲盖弥彰;终至“既然洗了脚,干脆洗洗澡”,彻底沉沦。所谓“贪如火,不遏则燎原;欲如水,不遏则滔天”,守不住“一”,“再”的泛滥势成必然。
轿夫那“不复顾惜”的叹息背后,是灵魂堤坝无声的崩塌。当鞋底连最后一点洁净都被泥泞吞没时,脚下已无路可择,只有向深渊滑落的一途。
“一而再”之间,短得惊心——一念之差,或成永恒之渊。这距离却又长得沉重——足以丈量一生清誉的分量。
慎守“一”,是护住灵魂的第一道微光;严防“再”,则是阻止这微光熄灭的最后屏障。在“一”与“再”的抉择里,每一次抬脚,都是向光或背光的宣誓,丈量着人格的完整与溃塌。生命只取所必需、所当有,而舍其不能有、不当有、不必有——因为每一次“再”,皆是自我对黑暗的深深鞠躬。
那轿夫踏出的泥水印迹早已消散于岁月,然新鞋由惜入秽的坠落轨迹,却在人心上刻下永恒的警戒线。生命旅程中,我们日日立于这条线上:守住了“再”的关口,灵魂便不至在自我赦免的温水中彻底解甲;每一次回绝诱惑,都是对初始光明的忠诚坚守。
【编辑: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