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上有一类人,颇可一观。他们脑筋颇灵,口齿亦利,每每张口,必以华丽辞藻装点门面,将陈腐之语化作古雅,以岁月痕迹伪饰磨砺。尤喜引经据典,偶缀一两句诗文,便俨然以饱学之士自居。此辈人,实可归于一类,名曰“掉书袋”。
李白千余年前便已看透此辈。其诗云:“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何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鲁地老儒,皓首穷经,章句之学烂熟于胸,然问以经世致用之策,则茫然如坠五里雾中。此辈人读书,不过是为了口中多些可以卖弄的资本,腹中实无一物可以济世。他们的学问,是挂在嘴上的学问,是写在脸上的学问,唯独不是长在心里的学问。
我曾见过一位“掉书袋”先生。此公鬓角微霜,眼镜后藏着一双精明的小眼,谈吐间必夹杂“子曰”“诗云”。一日聚会,众人论及时事,他忽而正色道:“《论语》有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今之世风,唯利是图,令人慨叹!”言罢环视众人,似在期待掌声。众人默然,他便又补上一句:“苏轼亦言‘腹有诗书气自华',诸位以为然否?”众人仍不接话,他脸上便显出几分尴尬,却仍强撑着道:“王阳明先生讲‘知行合一',我们今日之讨论,正是践行圣人之训啊!”众人终于散去,他独坐桌前,仍喃喃自语:"“古人诚不我欺也……”
此公之学,不过是从书页间拾得的牙慧,拼凑成自己的“学问”。他的书袋里装的不是学问,而是虚荣;他的引经据典不是为了明理,而是为了压人一头。此种掉书袋者,古已有之,于今为烈。
想起孔乙己,那绍兴咸亨酒店里的落魄书生。他身材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他常说些“之乎者也”之类的话,引得众人哄笑,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孔乙己确乎读过些书,也颇有些文采。他能将“茴香豆”的“茴”字写出四种写法,足见其学问之“渊博”。然而他的学问不过如此——知道几个生僻字的写法,能背诵几句古文,便自以为高人一等。他考不上秀才,便永远停留在“童生”的称号上,这成了他心头永远的痛。于是他更加卖力地展示自己的“学问”,仿佛那几片残破的羽毛可以遮掩他赤裸的灵魂。
当酒客们嘲笑他偷书时,他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孔乙己的悲剧在于,他将自己仅有的一点学问当作了全部人格的支撑。他不知道儒学的真义为何,只知道死守着“读书人”这个身份不放。当这个身份被现实撕碎时,他便一无所有了。最终他在人们的笑声中消失,死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寒冬腊月。他的书袋里装满了无用的知识,却没能装下一丝生存的智慧。
《红楼梦》的研究被称为“红学”,有人批评这是另一种“掉书袋”。此言似是而非。曹雪芹著此书,本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书中诗词歌赋、典故传说,皆为情节服务,为人物增色。真正的“红学”研究,若能深入文本肌理,探求作者本意,未尝不是好事。问题在于,有些“红学家”将《红楼梦》拆得七零八落,寻章摘句,牵强附会,把一部文学巨著变成了炫耀学问的工具。此种“红学”,与孔乙己炫耀“茴”字的四种写法何异?
真正的学问,应当如盐入水,不见其形而味在其中。苏轼诗云:“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气自华”绝非靠堆砌辞藻、卖弄典故可得,而是学问内化于心后自然流露的气质。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此乃真读书人。他不以学问自矜,却在平凡生活中活出了诗意的境界。
掉书袋者的可悲之处在于,他们误将手段当成了目的。读书本为明理,他们却为了读书而读书;学问本为济世,他们却为了学问而学问。他们的书袋越来越重,脑袋却越来越空;引用的典故越来越多,自己的思想却越来越少。如同一只不断往壳里塞石子的蜗牛,最终被自己的重负压垮。
记得有人说过:“读书如吃饭,善吃者长精神,不善吃者生痰瘤。”此言深得读书三昧。掉书袋者正是那“不善吃者”,他们囫囵吞枣,贪多求快,最终消化不良,满腹经纶却无半点用处。他们的学问是展览柜里的标本,看起来五彩斑斓,实则早已失去生命。
真正的学问应当是活水,而非死水。朱熹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学问若不能与生活相通,不能与时代共鸣,便成了死水一潭。掉书袋者的学问之所以苍白无力,正是因为他们切断了学问与生活的联系,将活水变成了死水。
我曾读过一位现代学者的文章,通篇堆砌古籍引文,从《论语》到《红楼梦》,从《史记》到《资治通鉴》,仿佛不引用经典便不会说话。然而细究其文,不过是用古人的话重复一些常识,用典故包装一些平庸之见。这样的文章,读来令人昏昏欲睡。相比之下,鲁迅先生的文章引文极少,却每每切中要害,发人深省。他的学问不在引文里,而在对现实的深刻观察与思考中。
掉书袋的本质,是一种精神上的懒惰。真正做学问需要独立思考,需要将知识内化,需要联系实际。而掉书袋者只需从书上抄几句话,拼凑在一起,便可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有了学问。这种懒惰不仅害己,更误人子弟——当年轻人看到掉书袋者受人尊敬,便以为这就是做学问的正途,于是群起效仿,形成恶性循环。
如何避免成为掉书袋者?我想起一位名家的话:“读书要像呼吸一样自然,思考要像心跳一样规律。”读书不应是为了炫耀,思考不应是为了表演。学问应当融入血脉,成为我们观察世界、理解生活的工具,而非挂在嘴边的装饰品。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掉书袋有了新的形式——不是堆砌古籍,而是堆砌新名词、新概念。一些人言必称“赋能”“迭代”“底层逻辑”,看似高深莫测,实则空洞无物。此种“现代掉书袋”与古代掉书袋本质相同,都是用华丽的包装掩盖思想的贫乏。
真正的智慧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庄子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面对浩瀚知识海洋,我们应当保持谦卑,更要保持清醒——知道什么对自己真正有用,知道如何将知识转化为力量。掉书袋者恰恰相反,他们以为知道得越多就越有智慧,却不知真正的智慧在于知道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
独坐止园时,我常想:在这个崇尚速成的时代,我们是否正在批量生产新一代的“掉书袋”?当知识变得唾手可得,我们是否正在失去思考的能力?当引用经典成为时尚,我们是否正在忘记经典的真义?
也许,对抗掉书袋的最好方式,就是回归读书的本源——为了明理,为了修身,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当我们不再把学问当作装饰品,而是当作生活的指南时,我们便远离了掉书袋的危险,真正踏上了求知的正途。
学问如剑,可伤人亦可伤己;学问如药,可治病亦可致病。关键在于如何使用。掉书袋者将学问变成了表演的道具,真正的读书人则将学问化作了生命的养分。前者在炫耀中枯萎,后者在实践中成长。
愿我们都能成为后一种读书人——腹有诗书而不自矜,学富五车而不炫耀,引经据典而不堆砌。让学问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让智慧如明月清风,自在悠然。如此,方不负读书一场。
【编辑:杨雨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