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火(散文)

作者:江贵昌辰    发表时间: 2025-02-24 11:22:30     阅读量: 342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暴风雪里父西行,天地同悲泪满盈。2022年12月29日是我终身难忘的日子,纷纷扬扬的雪花随着凛冽的寒风洒向大地,走在离开29年故乡的街头,我是那么的悲伤与难过,寒风像刀子一样肆意的刮着我已经麻木的脸颊,雪花扎进头发里裹满了全身,我依然独步蹒跚地在街头流浪,别人都打着雨伞遮风挡雪,唯有我是两手空空,任凭风雪残暴,因为我的父亲就在刚才离我而去了,父亲一生艰辛劳作的过往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闪过。

天寒地冻藏山洞,躲抓壮丁为添丁1948年的冬季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季节,东北辽沈战役战场上,在轰隆隆的炮声中东北野战军以伤亡6.9万人的代价歼灭国军47.2万余人,成功解放沈阳,使国民党在东北的统治瓦解。同期在西南边陲的一个小山村,鹅毛般的大雪飘了三天两夜,雪后放晴,碧空万里,金色的阳光洒向大地,从门缝中射进来的一束阳光将屋内温度提升了好几度,父亲呱呱坠地来到人间。时年27岁的奶奶将父亲包裹好以后,拖着产后疲惫的身躯扛着锄头去积雪一尺多厚的菜园里刨开大雪,挖两颗白菜回来熬汤喝。当时家乡还是国统区,“抓壮丁”是保长甲长们的常态工作,彼时的政策是“三抽一、五抽二、独子不抽”,即一个家庭有三个儿子的必须抽一个去当兵,五个儿子抽两个;一个独子的可以不去当兵,但必须缴纳一定数量的钱粮充当军饷,也就是有人出人,没人出钱。爷爷当时三兄弟,他为老大,因为两个弟弟年龄较小,故壮丁的担子就自然而然落到他的头上。下大雪的前一夜,山村的夜晚静悄悄,屋内昏暗的松油灯下,爷爷正在清点白天赶集卖草药赚的零零碎碎钱币,耳朵聪慧的奶奶仿佛听到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随着大黄汪汪汪的吼叫声响起,爷爷一口气吹灭油灯,顺着瓦房的木头柱子爬上去开溜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脚破门声响起,王保长带着一伙乡丁背着“烧火棍”冲了进来,看到屋内大着肚子的奶奶,就问你男人躲在哪里,奶奶说他没有回来,不知道去了哪里,王保长凶神恶煞地说刚刚在外面还看到有灯光,另一个乡丁摸一摸板凳,说板凳还是热的,肯定躲在卡卡角角,十几个人把木屋围了个水泄不通,挖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红苕洞(地窖)、矛斯(厕所)粪坑里面都来回倒腾好几次,始终没有逮着爷爷的身影,天亮后王保长对奶奶撂下狠话,白天线人明明看到他回家了,又让他溜掉了,这已经是他N多次从本保长眼皮子底下逃掉,自己将无法向民国县政府交差,今天必须缴纳八十八旦稻谷到乡公所充当军粮,否则晚上就放火烧房子,奶奶一个足不出户的妇道人家,哪见过那样的场面,一听说要烧房子,吓得惊慌失措,六神无主,最后还是在本村长辈甲长的斡旋与担保下,以五十八旦稻谷为定,在来年秋后交粮。

老夫也自饭不饱,童子聊沽酒共尝。要想发不离八,为了筹集这五十八旦稻谷,借了村里好多户人家的稻谷,总算是了结一件大事,爷爷从此不用东躲西藏了。几个月后大西南就解放了,新的人民政府也建立了,但爷爷奶奶借的稻谷还要继续还,虽然国民政府垮台,但借的都是村里弟兄叔侄私人的财物,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何况都是一些贫雇农的稻谷,他们也是一口一口地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为此爷爷奶奶好几年都没有吃过一顿白米饭,每顿吃的都是如包谷、红薯、洋芋、米麦、苦荞等粗粮,父亲的童年就是在吃不饱穿不暖中度过的。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1966年,刚上完初三的全部课程,毕业证都没有发,就爆发了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国大、中、小学校停课闹革命,由于大中专院校都停止招生了,父亲继续升学读书的机会被迫终止,学生生涯就此结束了。如路遥《平凡的世界》里面的孙少安一样,父亲回乡参加生产队劳动,当时初中毕业生在村里算是文化人,所以他就兼任生产队会计和记分员,期间也有过国企招工、参军入伍的机会,然而种种原因未能成行,然后就是结婚生子,彻底务农一生。父亲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独对二胡、口琴、绘画颇有兴趣,闲暇之余就坐在板凳上拉一些我们听不懂的歌曲,虽然我们嫌他的二胡声音扰民,但他双目微闭、摇头晃脑独自陶醉在旋律之中不能自拔。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2019年,年过古稀的父亲身体出现情况到遵义住院治疗,得到消息后我第一时间从南昌赶到遵义,这是父亲七十年来第一次住院治疗,也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陪父亲住院,七小时的高铁车程对我来说真是煎熬,我恨不得立马就能出现在他身边。这次病情非常严重,医生说有生命危险,要家属签字才肯答应施救。在高铁上我一直在揣摩父亲究竟是什么情况,以前一些小毛小病他都是像刀郎《德令哈一夜》歌词里面说的一样,忍一忍、等一等、挺一挺就过去了。有一次他发烧,上吐下泻,身体虚脱,一天要打两次肌肉注射针,他不想跑卫生院,就把身体扭转过来自己给自己打针,由于身体扭转肌肤绷得太紧,针都蹩弯了针头还是扎不进去,妈妈看得止不住流眼泪,只好去求医生上门给他打针,医生知道这个情况后对父亲说,老人家,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狠人,要住院治疗,不能来蛮的,父亲只是微微一笑,说求人不如求自己,除非自己倒下,否则这一辈子都不会去医院,看来这次是他是真的扛不住倒下了。

父唤子应只梦里,忆昔时光泪满怀。2022年12月27日上午9时接到弟弟电话,说父亲在昨天晚上送县人民医院抢救,现在还在ICU病房里面处于昏迷状态,晚上你也回不来,就今天上班后告诉你。接到电话后,第一时间向单位请假,立马奔赴火车站,买票回家,临近春节,火车票源紧张,只好从南昌西转到怀化南,再转铜仁南,再转铜仁,最后坐汽车回县里,途经重庆市酉阳县一带,雨夹雪下得很大,又是夜间行车,道路能见度很低,严重影响行车安全,一路上恳请司机小心驾驶,注意安全,终于在23:30分抵达县人民医院,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看到弟兄叔侄在哪里等候,我心里很是感动与感激,父亲病危的时候有这些亲人在外面守候,令我这个在千里之外啥也干不了的儿子很是难过与内疚,发自内心对他们表示感谢。手脚被捆绑的父亲仰躺在病床上,看到他插满管子的身体,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撕心裂肺地问他爸爸您这是怎么了,他昏迷中不能回答,我的哭喊声影响了其他病人的治疗,医生要求我退出病房,我出门扭头那一刻分明看到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了出来。28日上午我去医院找了主管医生了解病情,无解。29日,上午我又去医院,看到病床上的父亲在不停地抽搐,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状态让我的心不停地绞痛,眼泪止不住地流,14:30分父亲停止呼吸,脉搏永远的停止跳动,我没有能与他说上最后一句话。

守墓送火寄哀思,土家风俗永传承。新时代虽然丧事从简,但按照土家族的风俗习惯,要对父亲进行土葬,还要请阴阳先生做道场。2023年1月4日早上7:30分,等到法事完毕,阴阳先生左手三指举罐,罐中装灰,右手挥刀击罐,罐破生烈声,灰爆助声威,随着一声声“起啊、起啊”的降妖伏魔呐喊声响起,在夹杂着鞭炮声中父亲的灵枢被抬出大门,送葬队伍上路,三叔走在前面,沿途丢“买路纸钱”,我怀抱灵牌,走在灵枢之前,在抬棺队伍爬坡过坎行进最艰难时,我长跪在雪地上,恭迎父亲的灵魂。棺材抬到墓地,用三根孝帕垫底,然后接下棺材置放其上,阴阳先生在墓井撒满小米画八卦,喷雄黄酒,烧芝麻杆,然后将棺木放入。作为长子的我跳在棺木靠后坎的一头,双脚夹跪,连挖三锄泥土,边挖边喊着爸爸,您安息吧,我会照顾好妈妈。后便由帮忙的各位弟兄叔侄推泥填井,垒砌新坟。阴阳先生随后在坟前一番香纸焚化、一番咒语过后,便将“衣绿米”撒向我们孝子衣襟里。接下来就是连续三个晚上送火把,火把只能用稻草挽成,草把外层缠上节子,父亲享年75岁,草把节子就缠75个倒人字。草把放在坟上,从头部点火烧燃,经过一夜烧完了,表示父亲离开人世没遗憾。连续三天晚上草把都烧完了,应该显示父亲没有带着遗憾离开他的儿孙,我的心里也算是聊以慰藉。1月10日,入土第七天,也就是守了头七,在寒冬腊月即将过年的时刻又要离开家乡,返回南昌上班,车窗外随着母亲倒退的孤独身影越来越模糊,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