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与路》(散文)

作者:李维圣    发表时间: 2025-07-01 15:03:03     阅读量: 513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听大舅讲,外祖父每年腊月二十四的清晨,总要郑重其事地从藤编"携盒"中取出那对褪色的门神像。他用米浆糊仔细贴在斑驳的木门上,秦叔宝和尉迟恭的画像虽已泛黄,却依然怒目圆睁,仿佛要透过纸面震慑一切邪祟。这仪式般的动作,拉开了春节的序幕,也在大舅心中烙下了永不褪色的印记。

一九三七年,外祖父为避战乱从湖州迁至济善州,将一整套江南年俗完整移植到了这个长江边的小镇。大舅便在这独特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用着与本地人迥异的称谓:"爷"是对父亲的称呼,"娘娘"是姑母的专称。这些语音的差异,恰似文化基因的密码,标记着家族的精神原乡。

外祖母的待客之道堪称一门艺术。客人甫一进门,铜盆盛着的温水便端到面前,接着是一碗澄黄的"蛋茶"——开水冲的生鸡蛋,滴上几滴麻油。若有贵客来访,那套锡制的"携盒"便会郑重取出,内里分层的结构盛着红枣、桂圆等时令干果。这只来自杭嘉湖的藤盒,不仅是实用器物,更是家族记忆的容器,装载着迁徙路上的故事与乡愁。

年三十的仪式感令人屏息。堂屋正中悬挂的巨幅神像画威严庄重,两侧对联"世间净心和平养德行,圣贤书启勤俭传子孙"的训诫,与供台上锡制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交织,构成视觉与嗅觉的双重记忆。外祖父虽不识字,却对"福"字张贴的规矩了如指掌——唯有粪缸、水缸才能倒贴,取"倒"与"到"的谐音之趣。这细节处的讲究,恰是民间智慧与语言艺术的完美结合。

守岁的夜晚如同一幅动态的年画。孩子们穿着新衣在挂满绣花门帘的房间里穿梭,银铃的叮当声与院外"天灯"的光影相互应和。外祖父用杠杆原理自制的"天灯"虽不及今日台湾天灯的华丽,但那两株青竹支起的朴素灯笼,却承载着最纯粹的祈福心愿。当灯笼缓缓升空,父亲合十默祷的身影在雪地上拉得很长,这一刻的虔诚与期盼,胜过万千辞藻的祝祷。

正月十三的"桅灯"则是全社区的视觉盛宴。六层楼高的桅杆上,数百盏红灯笼如宝塔般次第点亮,与远处圌山的轮廓遥相呼应。垦民们仰首观望的专注神情,折射出农耕文明对光明的本能崇拜。这种集体性的仪式活动,不仅强化了社区认同,更在潜移默化中传承着"五谷丰登"的农耕伦理。

拜年的礼数之严谨,今日看来几近苛刻。外祖母坚持必须按"长幼有序"的原则逐家拜谒,连姐妹间的拜年顺序都不可僭越。这种看似繁琐的规矩,实则是儒家伦理的日常实践。最令大舅难忘的是"唱麒麟"的民俗表演,艺人们抬着纸扎的瑞兽,即兴编唱劝善歌词。他们将邻里的善行编入唱词,这种基于社区的道德评价机制,比任何说教都更具感染力。而今这些习俗,大多已消逝了。现代人将"福"字随意倒贴,在门楣张贴童男童女年画的谬误,折射出传统文化符号的能指与所指已然断裂。春节沦为旅游消费的由头,年夜饭变成社交媒体的表演场,那些曾经维系家族情感的仪式,正在全球化的浪潮中急速褪色。

    但大舅记忆中的年味依然鲜活。外祖父升天灯时冻得通红的手指,外祖母分装"元宝茶"时专注的侧脸,这些细节比任何物质遗产都更持久。传统文化的保护,不应止步于博物馆式的封存,而需要找到与现代生活的接口。就像那只"携盒",既装载着祭祀的供品,也盛放过走亲访友的礼物——传统正是在这种功能的转换中获得新生。

站在新时代的门槛回望,那些看似陈旧的年俗,实则是先民们精心设计的生活美学。它们用仪式感对抗时间的流逝,用象征体系构建意义网络,最终让平凡的日子闪耀出精神的光泽。当我们哀叹年味变淡时,或许应该自问:我们是否还愿意为了一副门神画奔走相求?是否还能体会守岁时那份虔诚的期待?

文化的传承不在宏大的宣言,而在日常的坚守。风俗之变,如水之流。大舅说,那些消逝的仪式,不仅是一种形式,更是一种对天地、对祖先、对生命的敬畏。而今人活得愈发随意,却也愈发单薄了。

大舅认为,传统如灯,未必全要留着,但总该记得它曾经照亮过我们的来路。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