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姥姥家的路,要走六里地。出北韦周村东头,先过方塘,塘边的老柳树枝桠垂到水里,把影子泡得发涨。再穿九亩地,地里的土是黄褐的,踩上去发沉,像是攒了几辈子的力气。过了赵家林,就望见兴隆庄的土坯墙了——那年月房子稀,庄稼也不高,隔着两三里地,就能看见墙头上的草在风里晃,庄里的人声顺着风飘过来,忽远忽近。
赵家在兴隆庄是大族。进了庄,碰见扛锄头的,喊一声“姥爷”准没错;遇上蹲在墙根抽烟的,叫声“舅”也不会错。满庄的土路上,仿佛都印着赵家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踩过了好几代人。
姥爷的模样,比爷爷清楚得多。或许是因为他总在固定的时光里等着我——冬天戴瓜皮帽,帽顶那颗盘扣磨得发亮,像颗老星星;狭长脸上的山羊胡,白得像落满了霜,二寸长,风一吹就簌簌动,像是在数着日子。他的脸是皱的,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土,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早年贩布走南闯北时落下的脚力,到老了还在,走土路比年轻人稳当。
染坊不在姥爷家院里,却像是兴隆庄藏不住的气味。从姥姥家出来往南走,路东那片长院就是,木门常年敞着,风里飘来的草木灰涩味,比庄里的炊烟更先勾着人往里瞧。
院里满是粗细不等的竹竿。粗的有茶杯口那么壮,直挺挺地立在四角当柱子;细的更灵活,横七竖八搭在柱顶,像些不肯安分的藤蔓。布不沉,浸了染料的湿布搭上去,竹竿微微弯出个弧度,倒比直挺挺的木架多了几分软和。蓝的、红的、紫的布挂在竿上,风一吹就荡起来,边角扫过竹竿,簌簌响,像谁在轻轻翻书。刚挂上的布往下滴水,顺着竹竿流到土里,洇出一小片深色,转眼就被太阳晒得发白。
高灶支在院子西头,黑铁锅蹲在砖垒的灶台上,锅沿结着红一块紫一块的硬壳,是几十年染料熬出的痂。满地摆着瓷缸,大的直径两三米,三五个汉子伸开胳膊才勉强围得住,缸口敞着,红的像凝固的血,蓝的像深不见底的井;稍小些的也得两三个人合抱,紫的像捂了一夜的朝霞。染工们系着皮围裙在缸间走,捞布时得两人搭伙,胳膊一甩,水珠溅在地上,混着土成了泥。
我常趁姥爷在花圃边看书时溜出去,往南跑几步钻进染坊看热闹。看白布浸进红缸就变成晚霞,泡进蓝缸就沉成夜空,看染工们扯着布角往竹竿上搭,布面的褶皱被风慢慢吹平,像谁在天上铺展开的绸缎。他们认得我是赵家的孩子,从不赶,只笑着喊“慢些跑,别撞翻了缸”。有次我伸手摸竹竿上半干的蓝布,指尖沾了点颜色,蹭在脸上,跑回姥姥家时,姥爷正蹲在菊丛边翻书,抬头看见我,眯眼笑起来,山羊胡簌簌动:“这是偷喝了染坊的料水?”胡子上沾的阳光,亮得像落了点碎金。
那时姥爷已六七十岁,早年贩布走南闯北的劲儿早歇了,只在家侍弄他的花圃、翻他的古书,染坊的事他从不过问,就像这院里的竹竿和庄外的田地,各有各的去处。冬天他穿青布棉袍,斜襟往怀里一裹,用围巾在腰上绕两圈,系个松松的结。走路时袍子下摆扫过冻土,沙沙响,倒比村里穿短打的汉子多了几分闲气。他的花圃在香台边,秫秸扎的围栏码得整整齐齐,圈出个方方正正的椭圆。深秋时,红的菊像燃着的炭,白的像没化的雪,粉的像姑娘害臊时的脸。他蹲在花圃边,戴老花镜看那些竖排的古书,字是繁体的,一行行往下走,像些不肯歇脚的脚印。有时风卷着菊瓣落在书页上,他就用枯瘦的手指拈起来,夹进书里当书签。
大舅是个会木工的庄稼汉,话少,木讷得像他刨的木头。刨子总在响,木屑飞起来,像些白蝴蝶。他给我家耕地时,牛在前面走,他扶着犁,影子被太阳拉得老长,跟土地粘在一块儿。二舅早年当了土匪,后来被政府镇压了,这事庄里人都知道,大人们说起时从不避讳,只叹口气说“一步错了”。三舅是从朝鲜战场回来的,穿军装的照片挂在墙上,眉眼亮得很。母亲说,他复原后染了怪病,疼起来直打滚,井台边的脚印深一个浅一个,最后没了声息——是熬不住,自己跳了井。舅妈后来带着两三岁的表姐改嫁,走的那天,表姐抱着门框哭,手里攥着三舅留下的一颗纽扣,蓝的,磨得发亮。
母亲说,她考上宁阳师范那天,姥爷把瓜皮帽摘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帽顶的盘扣,又戴上,手指在帽檐上捏了捏,没说话。公社的喇叭在村头喊她的名字,全村人都来看,说赵家出了个“文曲星”。镜框里那张姥爷的照片,就是那年拍的。他站在老家院子里,戴瓜皮帽,穿棉袍,花白的胡子在阳光下泛着银白,身后的菊花开得正盛。后来再去,镜框空了,姥姥说“收起来了”,可收去哪里,她没说。我那时年纪小,记不清太多细节,只记得照片里他的眼神,像深秋的太阳,不烈,却暖。
姥爷走的时候,我才十岁左右,年纪小,好多事都记不真了。只记得是大舅家的大表哥张罗着出殡,送葬的队伍从染坊门口过。大表哥后来跟我说,那些瓷缸还在,只是缸里的料水早就干了,结着硬壳,像些裂开的伤疤。姥爷的名字“赵元刚”写在灵幡上,被风扯得哗哗响,像在跟谁说话。
如今再走兴隆庄的路,方塘的水还在,九亩地的庄稼一年年绿了又黄。过了赵家林往南望,当年的土坯墙早没了踪影,耸起的是一排排板板整整的砖瓦房,透着新农村的生气。染坊也拆了,原址上盖起了新房,竹竿烂成了泥,只剩些碎瓷片偶尔被犁翻出来,沾着点说不清的颜色。菊花开了又谢,古书里的菊瓣书签早成了灰。可姥爷的棉袍扫过冻土的沙沙声,染坊里那股呛人的热气,还有他照片里沾着阳光的花白胡子,总在记忆里飘。就像这年年走的路,岁岁长的庄稼,不用记,也忘不掉,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成了日子的一部分。202年7月18日于凤凰山下怡文兰斋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