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奶奶的记忆,似乎并没有太多慈爱的底色,更多的是孩童视角里,对大弟弟受宠的妒意,以及她对母亲近乎苛刻的管制。那些细碎的片段像旧布料上的补丁,拼凑出一个模糊却又棱角分明的身影。
奶奶的娘家是宁阳城东泥家村的程家,那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人丁兴旺得很。后来听母亲说,奶奶的八个侄子里,有当生产队长的,有做广电局长、教育局长的,还有公安局长和酒厂厂长,个个都是体面人。想来奶奶当年作为程家二小姐,定是受过些规矩教养的。
老辈人总爱讲奶奶出嫁的趣事:拜堂前,爷爷还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挤着,被管事的人一把拽出来——他竟还不知道自己是今天的新郎。这故事里藏着的旧式婚姻的仓促与懵懂,后来成了奶奶偶尔提起时,嘴角那抹说不清是无奈还是释然的笑意。
奶奶是个知书识礼的人,至少在那个多数女人不识字的年代,她嘴里总蹦得出些有分量的话。我从没见过她捧过书本,却记得“寒窑出俊才”“年年防饥,夜夜防贼”“穷没根,富没苗”这些短句,像刻在她骨头上似的,在灶台边、田埂上,不经意就落进我耳朵里。那些话带着泥土的糙气,却比任何课本都更早教会我生活的实感。
最让我难忘的是她的小脚。很小的时候,母亲让我给奶奶洗脚,我蹲在炕边解开那层层叠叠的裹脚布,露出的两只脚像被捏坏的莲藕,尖尖的,四个脚趾头被硬生生折向脚底,泛着青白的颜色,裹脚布解开时,一股混杂着汗味与岁月的刺鼻气息漫开来,让我忍不住往后缩。奶奶从不避讳,只说“女人家都这样”,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奶奶的威严分着对象。对父亲,是藏在责骂里的疼惜。父亲爱读书在全村出了名,可那年月挣工分换不来书本钱,他总趁奶奶不在家,用瓢舀出十几斤高粱偷偷卖掉换书。每次被发现,奶奶能指着他骂上十天半月,“好的不学学败家”“肚子都填不饱还读闲书”,可骂归骂,下次做饭时,锅里总会多留个窝头给熬夜看书的父亲。
对母亲,她的威严就成了近乎苛刻的管制。母亲要回娘家,奶奶得盯着她从鸡蛋筐里挑最小的蛋当礼物,一个鸡蛋能在手里翻来覆去换好几遍。临出门前,必须让母亲对着她磕个头,说几句“您老保重”的吉利话才放行;从姥姥家回来,第一件事也得是先磕头请安,才能去忙活别的。这些规矩像无形的绳,捆得母亲在奶奶面前总透着股拘谨。
倒是奶奶临去世前卧床那阵,态度才软了些。母亲端屎端尿、熬药擦身,从没半分不耐烦。有远亲近邻来看望,奶奶就拉着人念叨:“我这儿媳妇,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这话后来成了母亲在村里被称作“孝顺媳妇”的凭证,她总在跟人提起时叹口气,说不清是委屈还是释然。
文革那阵,日子像被狂风卷着的落叶。父亲是村里的保皇派,性子又耿直,常被兄弟多的人家欺负。他便常和后街的宝仙三大爷、宝贵三叔这些同龄人来往,遇事也好有个照应。那段时间家里气氛总阴沉沉的,奶奶很少笑,却会在父亲被人堵着骂时,拄着拐杖往人群里一站,用那双小脚稳稳地扎在地上,说:“我家男人行得正坐得端,要骂先过我这关。”她的声音不大,却没人敢真跟一个老太太计较。
三弟出生后,姥姥总替母亲发愁——三个男孩将来盖房娶媳妇,压力山大。她托人找了个部队家属,想把三弟和那家的女孩换着养,两家连庚贴都换了。母亲拿不定主意问奶奶,奶奶蹲在灶台前添柴,半天没吭声,最后只说:“都是黄家的根,换不得。”这事便不了了之,三弟后来成了三个兄弟里最壮实的一个。
奶奶是个会为自己打算的人。人民公社那几年,家里嘴多粮少,每年冬春青黄不接时,她就去乡里的大姑家待着。大姑父在新汶矿务局上班,是吃公家饭的,家里的煤炭都是矿上按户供应的,常年生着个煤炉子,不像村里靠烧柴取暖,早晚总透着股寒气。大姑随姑父住在矿上的家属院,表哥表姐们便由奶奶照看着。对她这把老骨头来说,既能省下家里本就紧张的口粮,又能在有煤炉的屋里熬过冻人的冬春,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事。有时我跟着母亲去大姑家送菜,会看见奶奶坐在炉边烤火,手里捏着针线给孩子们缝补衣裳,炉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响着,蒸汽把她的白发熏得有些湿润,倒比在自家时多了几分松弛。
她也疼孙子,只是疼得偏心。大弟弟总能分到最大的糖块,穿新做的布鞋,我和二弟只能捡他剩下的。有次我忍不住抢了弟弟的窝头,被奶奶用拐棍敲了手心,“老大就得让着小的”,这话她讲得理直气壮,我攥着发红的手心,心里的妒意像野草似的疯长。
1983年冬天,奶奶走了,七十五岁。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每年祭祖,牌位上父亲写的是“黄老太君之神位”,那几个字笔锋刚硬,倒像替奶奶守住了最后的威严。
这些年偶尔想起她,画面总有些模糊:小脚踩在泥地上的样子,盯着母亲挑鸡蛋的眼神,大姑家煤炉边她低头纳鞋的侧脸……没有太多温情脉脉,却实实在在构成了我童年里,那片带着棱角的底色。2025年7月18日于凤凰山下怡文兰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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