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师范大学教师。已在《课程教材教法》《中国教育学刊》《上海教育科研》等43家刊物发表教育教学文章300余篇,大约150余万字。将退休,想写点教育叙事文字。
一
大哥与共和国同龄,小时候,被小儿麻痹症病毒侵染,左腿残疾。幸运的是,右腿完好,一直没有成家。依靠一根左拐,很不容易地走到今天。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住居在偏远山区,在干大集体时,生产队照顾他,安排他做一些手头上的事情,编织篾制物品。破竹,形成竹篾,编箩筐、畚箕、连枷、竹栅,竹篮、淘箩等用具。但是由于大哥没有近师学艺,完全靠自己琢磨出来的,做工粗糙,很难拿去卖钱。因此,生产责任制后,无法依靠自己的篾器手艺养活自己。大家庭时,父母、姐妹一起生活,日子还能过得去。
大哥残疾,家里的许多事情,依靠大姐承担着,在那些困难的年月里,大哥不能挑肩磨担,父亲又在外工作,大姐毅然决然担起家里的重事情,为我们作出了巨大牺牲,做了很大贡献。等到大哥的三个妹妹,我的三个姐姐出嫁后,我也成家,父母亲相继过世。大哥就一个人生活在农村老家,成了五保户,后来退出了五保户,变成了低保户,当然没有什么好日脚过。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父亲是国家干部,去世后,政府给大哥发放遗属补助,残疾金。因此,大哥的日子过得也不是那么的差。2008年,省会城市的工厂搬到我们这里的山区,政府征收了山场、田地、房屋,我家获得了一笔不菲的拆迁款。
这笔钱,三十万存放在我名下,还有二十几万存放在大哥名下。大哥惯着我,本来,我就整天游手好闲,懒得做事,现在有了这么一笔钱,更是不愿做事了。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特别是我女儿读书,进入私立学校,用费很大,坐吃山空。在我手里,这点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由于拆迁,农村的房子没有了,我与妻子商议,把大哥接到我家,与我们在一起过日子。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
2024年12月,大哥发现身体不对劲。他们几个老年人打扑克牌时,大哥坐在那里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就会感觉到,肠胃里的气排不出去,心里难受,想要呕吐,不得不停止打牌。坐在那里时间不长,就运动一下,胃肠里沤出来的气体,可以随时从肛门里排出去,这样,身体就不会有什么不适。但是,老是觉得肛门发胀,产生上厕所解大便的欲望,每天六七次。就这样,几乎吃了一生苦的大哥,还是对我隐瞒着,怕送他进医院,接受治疗,那样要花钱。
进入大雪节气,天气陡地变冷了,只有中午前后的时间,大哥才出门去,晒一会儿太阳,其他时候,都被寒冷困在家里。实在太冷的话,大哥勉强开空调御寒。这样,在我放假的日子里,由于天冷,大哥呆在家中,我也就在家里陪陪大哥。我发现大哥老是往厕所跑,就追问他,“大哥,身体有到底哪里不舒服?”大哥支支吾吾、勉勉强强地向我叙说了关于身体的一些情况。
大哥平时血糖、血压,血脂都高,一直使用药物控制。当发现他身体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后,我想,这种拉泄肚子的症状,与血糖、血压,血脂,其实没有多大关系。我意识到,这可能是大病。
于是,我立即送他去医院,进行肠镜检查,发现肠道内的几个部位,都出现了结节,然后,确认了这种结节不是良性肿瘤。医生通过技术性工具,检测出来的数据,最后确诊说,大哥的直肠处出现了癌变。好消息是,这是处于早期阶段。于是,医生建议,最好选择手术治疗。但是,由于大哥身体存在着血糖高、血压高等慢性病干扰。在做手术以前,需要进行一系列的辅助治疗,等待身体的相关器官,能够达到承受做手术的指标,才能手术。
二
家里拆迁时,大哥与我,没有与已经出嫁的三个姐姐商量。这是与通常的道理不符的,但是大哥以其残疾人的心理,没有接受我的建议,致使大哥的三个妹妹,我的三个姐姐对大哥与我,都产生了不小意见。在这几天医生观察大哥身体状况的时间里,大哥给我的三个姐姐,他的三个妹妹打电话,说明了他生病的身体情况,大姐三姐在本县县城,他俩立即赶来医院,看望大哥,了解情况。二姐在外地工作,离家远,自己虽然退休了,但二姐夫还没有,就向大哥说明情况,动手术以前,他们无法赶回来。
大哥想让我的姐姐们回来,一是希望见到她们,与她们说说叙旧的话,以防止身体不测;一是商量他的医疗费用问题。二姐让三姐作为她的全权代表,有什么意见与建议,二姐与三姐在电话中协商,然后让三姐代她说明。二姐要三姐帮他代言,大姐很不高兴。大姐认为,在三姐妹中,她是老大,二姐不应该让三姐做代表,而应该让她做。我想二姐与二姐夫肯定有他们的考量,是根据大姐的个性,与实际情况而作出决定的。于是,大哥,两个姐姐与我,就在医院的病房里,进行讨论。
三
我的大姐,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可惜心强命不强。1975年,大姐22岁,作为合同工,进入供销社,当营业员。在改革开放以前,我们农村人,能够进供销社工作,虽然只是合同工,不能转户口,吃商品粮,但是,只要能拿工资,无需在生产队下田进行艰苦的体力劳动,那也是从康萝里跳入了米萝里(指的是生活的环境条件有了极大改善)了。
大姐的命比较苦,虽然当了供销社营业员,但是几年以后,农村实现联产承包责任制,商品买卖就不能由供销社专营与独营,国家向社会放开了商业活动行为,在与私人做生意竞争中,大集体的供销社没有竞争的优势,营业额极大地下降了。导致供销社发不出合同工的工资。
更有甚者,过去在农村,父母亲为大姐讲了人(对象),大姐自己也愿意。这个人高中毕业,当时做民办教师。可惜大姐进供销社后,却看上了自己的同事。这种行为,在当时农村,会受到人们的许多指责,于是,带我父母亲,包括大哥,都怄了不少气,最终嫁了我现在的大姐夫。
大姐夫是退伍军人,转业到供销社。虽然在供销社上班,但却不求上进,不懂业务,又不愿意学习,整天与狐朋狗友,抽烟喝酒打牌,动不动就打我大姐,几次将她打得进医院。大姐夫如此不把我的父母亲放在眼里,可即使这样,大姐还是死心塌地维护他。
1996年供销社改制,大姐与大姐夫,每人发一丁点基本生活费。只得到了供销社提供的一间门面房,产权还是供销社的,让他们自己做生意,自负盈亏,以维持一个家庭的生计。然而,大姐夫却一如既往,整天还是抽烟喝酒打牌,生意上的事情从不过问。在腊月售卖年货中,开店的人家,大人小孩都睁大了眼睛,多卖一分货,就可以多赚一份钱,而大姐夫连店里常售的物品价格都不知道,甚至于不到自家的店里,还去打麻将,大姐只能忍气吞声,无可奈何。
就这样,大姐夫还常常对大姐施以家暴,让我大姐欲哭无泪。大姐既要进货,又要守店,一切家务还要自己去打理,显得特别无助。
最让大姐伤心的是,他们的六岁儿子,大姐夫带他去老家过中秋节。却与几个狐朋狗友,喝酒打麻将,不看管孩子,让孩子一个人在外玩耍,结果淹死在供销社的消防池里。孩子的惨死,真让大姐伤心欲绝,痛不欲生。后来,大姐又不得不重新怀孕,这次,生下了双胞胎,一男一女。正处于计划生育时候,对于常人的家庭来说,那是天大喜事。但是,对于大姐家来说,却绝对地增加了家庭负担,她经营这么一个很难做生意的小店,要养活一家四口,谈何容易。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时,供销社已经停发了他们的基本生活的工资,大姐家除了这间门面房的经济来源以外,别无收入。在那改革开放的年代,做生意这件事,就如赌博一样,胆大赢胆小,钱多赢钱少,越是自己没钱投资,就越不能提前在商家的供货会上进货,只得到时候才能赊点货,进价很高,还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成本就越高,在店里售卖货品的价格,也就水涨船高,人家卖九角,大姐家只有卖一元,才能有些微博的利润。而市场不会可怜穷人,只要你比别家要价高一点,你家就没有生意。结果到最后,大姐生意无法做,只得给别人开的超市打工。以一己之力,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当两个孩子读书后,确实是捉襟见肘,体无完肤。
大姐夫由于常年抽烟、喝酒、打牌、熬夜,糟蹋了自己的身体。不到五十岁,就染直肠癌,一命归西了,丢下了苦命的大姐与两个正在读书的孩子。一阵混乱以后,大姐只得打点精神,拼命卖苦力,以求让孩子们与自己勉强地生存下去。
于是,大姐在我们这里,要一点都是好的。
那时,我也与大姐夫一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难以设身处地为大姐着想,不能理解大姐的艰难处境。当家里拆迁时,大哥与我,考虑到了三姐妹的感受,但还依然决定,没有将拆迁的具体事宜,召集三姐妹进行磋商,现在看来,这是一项巨大错误。俗云,弟兄不共财,共财不往来,从此以后,大姐便抱怨大哥与我。丧失了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由于大姐的两个孩子进学校读书,家里经济紧,时不时地就向我与大哥借钱。
大哥在自己身体好好的时候认为,他是残疾人,老了只能依靠我这个弟弟,不可能依靠我的三个姐姐养老,所以什么东西都可以给我。大姐的两个孩子上学后,她便不要命地打着工,挣点辛苦钱,但是入不敷出,艰难地生活着。大姐时常到我家找大哥与我,诉说着自己的悲苦。大哥常常说大姐不听父母亲话,当时,要是嫁给那个民办教师,现在已经转正了,而且这人特别有担当,还勤快,日子过得十分顺畅。
此时,听着大哥叙说着这些陈年往事。大姐的懊恼,积压于内心的痛苦,又能向谁说呢?
其实,作为残疾人的大哥,对人的理解,可能有点不同于正常人。大姐老是到我家麻烦我们,大哥便不耐烦,觉得大姐不应该这样。于是,他不仅不安慰大姐,还一句都不让她。大姐的两个孩子同时考上高中,向大哥开口,借钱交孩子的学费,大哥总是冷冷地不答应。大姐闹得大哥急了,大哥说出了这样的话,“农村里的古话讲,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生是李(我的大姐夫姓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李家的子女上学,你李家的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大姐不依不饶,“这是你说的话,我让人评评理”。
说着,就大哭大闹起来。我意识到,这样地闹下去,不是事,就赶紧把大姐拉到一旁。
小心翼翼地问大姐,“两个孩子报名上学,需要多少钱?”
大姐说,“上高中与初中不一样,初中只要一些书籍费。而高中要学费,两人报名上学一共需要四千五百元钱”。
我与大姐说,“你不要与大哥说,也不要与二姐三姐说,这里我还有四千元,你拿去,先打发两个孩子上学,然后慢慢再说”。
接了我的钱,大姐没在我家吃饭,也没有与大哥打招呼,就气呼呼地走了。
自此以后,大姐时常找我,我也免不了帮他解决一些困难。
只是我有了这几个拆迁补助款以后,越发什么劳累的事,都不愿意去做。虽然这样,如果我家能省吃俭用,这些钱还可以维持家庭生活一段时间。可是,我的几个狐朋狗友,带着我去胡作非为,特别是打麻将,一次输赢四五千。几年时间,我就将这点钱糟蹋得精光。大姐再来我家哭闹,我就无能为力了。
对大姐,我将自己的情况坦言相告,“大姐,我与大姐夫一样,也是一个地痞无赖,好吃懒做的人。把拆迁的那么多钱,挥霍掉了。现在已经山穷水尽,没有能力接济你了”。
大姐于是又找大哥哭闹,可是大哥却是残疾人心性,一言不发,无论大姐怎样说,怎样做,他都不予理睬,显示出对大姐没有一点同情心。大姐对于残疾人的大哥,当然没有什么办法,每次都只得悻悻地去了。
直到此时,我才如梦方醒,真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混蛋,愧投一个男人胎,对不起家里的亲人。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愿做,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泡在麻将场上,把一家人赖以生存的土地拆迁的补偿款,挥霍殆尽。由于长年累月地抽烟、喝酒、打牌、熬夜,不到五十岁的自己,就染上了高血糖、高血压、高血脂,进入了“三高”人群大军。现在,虽然知道悔不当初,然而年轻力壮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苦事、累事还不能做,只得去当保安。在这个小县城里,一个月勉强能混两千多元人民币。现在想来,这也真不错了。
就这样,一面当着保安,一面与我的妻子一起照料大哥。现在,国家真正关心有困难的老百姓。大哥有遗属补助,残疾补助,拆迁田亩补助,低保户补助等。一个月算下来,也还能拿到两千五百元多一点。妻子做保洁,一个月也能挣下一千八百元有零。我家一个月的收入,也能拿到六千多元人民币。由于我们已经在县城买了房,贷款早已还掉了,这样,供一个上大学的孩子,还不是太吃力。
但是,再接济大姐就感到力不从心了。二姐三姐没有接济大姐的义务,可是,她们出于同情心,知道大姐困难,时常补贴大姐一二,大姐对二姐三姐及其家人,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大姐转而又向大哥诉说,但是,大哥依然是铁石心肠。
他对大姐说,“我孤老(鳏夫的意思)一个,这点钱,就好比是我的儿子,靠它养老送终的,任何人,我都是不会给的了”。
实在说,大姐拿他一个残疾人,除了说几句气话,又能有什么好办呢?
四
我们四人坐在大哥的病房里。大哥说,“今天,叫你们过来,主要是我感到自己这一次可能打不过去了。一是想见见你们,二妹在远地工作,不能回来,你们都来了,我很高兴。二是,我手头还有二十几万元钱,大家商量一下,怎么处理这点钱?这是我养老的依靠”。
大姐对于大哥,心里有气,首先发难道,“我们三姐妹都是农村户口,出嫁后,责任制时所分得的田亩、山地等,都给了你们,现在政府按照土地面积,拆迁给赔偿款,也是你们一手拿去的。拆迁时,不与我们三个姑娘商量,现在,生病要人伺候,要用钱,就想到我们三姐妹了”。
大哥向大姐解释道,“大妹说得有理。关于拆迁款问题,我硬做的主,因为这点钱是我养老的依靠,与弟弟无关。我是按照过去农村的老规矩执行的,有错,可批评。但是,我想我们只能通过协商,解决这一问题”。
大姐不依不饶地说,“你现在觉得自己老了,拆迁时,为什么不想想你三个妹妹的感受?二妹与三妹家,二妹与两个妹婿都是国家工作人员,而且勤劳节俭,日子还过得去。我的死鬼丈夫,却是一个败家子,一点不顾我与孩子,而且早早地丢弃了我们。你能理解我的日子是怎样过来吗?”
此时,三姐觉得大姐有些过分了。大哥已经是躺在病床上,准备接受大手术的病人,不应该在这样对待他。
于是,三姐说,“大姐,不要讲那么远。大哥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放不下去的仇与恨呢?”三姐一面说着,一面抹着眼泪。
三姐继续说,“现在,你的两个孩子都读完大学,到社会上找到工作了,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的困难,你就忍一忍吧。弟弟家除了一套房以外,一无所有。你就不要再埋怨他们了”。
大姐说:“三妹,你与二妹做好人,可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老大与老小,将包括我们在内的拆迁款,一巴掌打去了,现在还要与我们讲兄妹之情。天下有这样的事吗?”
三姐说,“我出去打电话与二姐商量一下”。
大哥说,“三妹,就在这里打电话。我也与二妹说说”。
三姐拨通二姐的微信视频。
二姐看到大哥在病房里,也是眼泪汪汪的。她当即表态,“大哥,我早已说过,家里拆迁,是大哥与小弟不应该。我们三姐妹起码要有知情权。但是,这件事情,早已过场了。你手头还有二十几万元,这是你最大的幸运,现在这些钱,给了你生病以后的保证。我不要你一分钱。但是,在医院里,钱就与草纸一样,经不起折腾。我没有时间伺候你,谁愿意养你老,你手头上的这些钱就归谁。如果不够,我和你妹婿商议好了,可以承担一万元”。二姐说话铿锵有力。
大哥说,“二妹,你不要着急。我跟你说一说,心里要好受多了。我有这么多钱,医药费的一大部分,国家都可以报销,手术后,如果我真的不能从床上爬起来,我知道,也就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三妹说,“我不敢表态,我就拿些许退休金。回去与你妹婿商议商议,然后再说”。
我在家也与妻子商议好了。过去大家庭的拆迁款,我们没有给三个姐姐,现在我也应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于是,我与三个姐姐说:“你们三个姐姐都不要过分操心,如果你们的弟媳不愿做,由我自己伺候大哥,养老送终。包文正(京剧《赤桑镇》戏文如此说)长嫂为母,我这里也能长兄为父”。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