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几个人长留在记忆深处,难以忘掉。我曾有幸邂逅了这样两位特别的朋友,尽管我们的交往并不频繁,且他们年长我一二十载,甚至各自背负着不同程度的精神困扰。然而,在众人避之不及之时,我们彼此间那份纯粹的善意与温情,让我与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时常萦绕于心。
我的童年、少年随父母都生活在工厂区。记得1970年初,当时的地区兴建水泥厂,这是地区第一家上规模的工业企业,从各部门抽调人员参加筹建。父亲是随二野五兵团从江西来到贵州工作,因为财会方面的特长被从县里的单位抽来参与,负责财务科。
我家住的房子旁是党委书记家。书记是山东南下干部,父亲和书记都是新中国成立前的老干部,工作交往较多。当时和书记生活在一起的是他的大儿子, 20多岁,已成年,我刚上小学,我们厂里的子弟都叫他大哥哥。
物质生活匮乏的年代,人们的人情往来却相当紧密,有着浓浓的人情味。书记伯伯出差较多,大哥哥就去吃食堂,遇上我家偶尔炒了个荤菜,也会叫大哥哥过来吃饭,可能因为长在贵州的原因,他喜欢吃米饭,虽是简单的饭菜,却吃得很香。他家蒸了馒头,这位大哥哥也会拿来分享给我。
大哥哥身材颀长,面容清癯,言语不多却总带着和煦的笑容,见着厂区的小弟弟、小妹妹们,眼里闪烁着温柔的光。
我们住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冬青树,挺拔而立、四季常青,有几株鲜艳的鸡冠花。放学后,我和小伙伴们围坐在院子里的小桌旁做作业,大哥哥则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我们。每当遇到我们不会做的题目,他都会俯下身耐心地教我们,还会和我们一起翻看《半夜鸡叫》《小兵张嘎》这些充满童趣的小人书。完了,大家会摘下鸡冠花贴在脑门上学公鸡鸣叫,做老鹰抓小鸡游戏,爬上冬青树玩耍。院子里常是笑声不断。
春天的一个清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听见书记伯伯叫着父亲的名字说:“儿子不见了,跑了。”父亲和厂里的一些人分别去寻找。随着成长,我逐渐了解到大哥哥患有精神分裂症,这是一种严重的精神疾病。
从大人们的口中,知道大哥哥之所以患病,是因为他的母亲反对他与一位普通家庭的姑娘谈恋爱,情感上的打击导致他出现了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尽管他接受了治疗,但每年仍会有一段时间病情加重。
大人们心急如焚地找寻了数日,却始终未见他的踪影。直到十多天后,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书记伯伯家门口,他的脸庞消瘦了许多,眼神中透露出疲惫与迷茫。书记伯伯把他锁在房里好几天。
知道他患有精神病,我们小孩都不敢靠近他。每每放学来,看见他蹲在墙脚,嘴里喃喃自语,眼神空洞无光,显得格外落寞。一些调皮的小孩叫着“神经病”“神经病”去逗他,他一下子站起来挥着手像要打人,吓得大家赶紧跑开。
我的父母从小教育我们,对人要善良、友好,不准我们叫他“神经病”。父母不时对我们说,像他这种患上精神病的人,本身就是一种痛苦,已经很造孽,外人应当给予理解和同情,而不是歧视或嘲笑。
那段时间,我常是呆呆地看着他,怯怯地躲着他。
当大哥哥的病情趋于平稳时,他依旧展现出那份难能可贵的友善与乐于助人的品质。厂区所在地在叫大桥河的农村,离县城有一段距离,建设初期,每家的吃水要步行到好几百米远的水井去挑,我的姐姐、哥哥在县城读书、住校,母亲身体不好,平时挑水就靠父亲。每当父亲因公出差,大哥哥在挑完自家水的同时,总是主动地帮我家挑水,将我家的水缸装得满满的。就这样的一年又一年。
后来,父母工作调动,到了另一个工厂。在我高中时,厂里新进了一批工人,有位姓张的年轻小伙,引人注目,个子高、身材魁梧,人也帅,是厂篮球队主力队员。我们几位子弟放学后,也喜欢聚在一起打篮球,张哥会耐心地教我们运球、投篮技巧。在他的指导下,我“连十投篮”最高纪录拿到80多分,不仅如此,他还教我篮球规则,学校和工厂友谊赛时,我还帮他们吹哨当裁判。
命运似乎对他开了个玩笑,他竟患有精神病。在病情平稳时,他与常人无异,笑容可掬。但一旦发作时,情绪便如狂风骤雨般暴躁,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曾经熟悉的面孔仿佛一夜之间变得陌生,让人不敢轻易接近。据说他也是因一段未成功的恋爱经历,一时想不开造成的。
在我眼里,这些虽然患有精神病,但我始终觉得他们的内心是纯洁的,友好的,也是知道善恶的。
当时有一条社会道路从厂区穿过,每天傍晚都有周围村民放牛归家从这里经过。一位身形瘦削、面色苍白,患有精神病的30多岁男子,每日黄昏时分,总是牵着牛,口中自言自语,缓缓经过这条道路。这时,会有些调皮的男孩大声呼喊着“神经病”“神经病”,嬉笑着企图戏弄他。一旦被激怒,他便挥舞起手中的放牛鞭,甚至抓起路边的石块,怒气冲冲地追赶那些男孩,吓得他们四处逃窜。我谨记父母的教诲,从不以“神经病”此类言辞去伤害他、嘲笑他,而他亦不会朝我掷石,仅是追逐他人而去。
当我们用温柔的眼眸凝望世界,世界也将回赠温暖与美好。
张哥似乎也看到我的不同,星期日,我和他常在厂阅览室相遇,知道我喜欢读书看报,不时将我带到他的宿舍,将他的《红岩》《三个火枪手》《茶花女》等书借给我看,我察觉他读书极为专注,书里有不少他做的批注,借助这些批注,我才得以很好理解书的内容。
张哥大我十来岁。看到我和他走得这么近,好多人都觉得意外。其实,在我眼中,他绝非什么病人,而是一个喜欢读书、热爱运动、充满活力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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