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第三格总搁着件杏黄毛衣,樟脑丸在折叠处滚来滚去,像几颗发了霉的糖。这是他走那年织的,线是城隍庙毛线店买的,老板娘说这色叫“蜜合黄”,织好了穿在身上,人能暖得像块刚出炉的茯苓饼。
那年秋天他总蹲在阳台看我织毛衣,烟灰落进毛线团里,我拿竹针敲他手背:“再掉灰,就把你袖口织进烟洞。”他抢过毛线轴转圈,阳光把他影子投在墙上,和针脚一起晃。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针脚真是笨,腋下收针收错了行,倒歪出朵歪扭的花,他却偏要穿去单位,说同事都问这是不是新式花样。
上个月整理衣柜,女儿把毛衣套在芭比身上,领口的破洞刚够娃娃脑袋钻过去。“妈妈,这洞像月亮!”她举着娃娃转圈,毛衣下摆扫到梳妆台,碰倒了玻璃罐——里面原是装毛线头子的,现在只剩半罐灰。忽然想起那年冬夜,他围着这毛衣加班,我把热可可递到他手边,杯底的糖渍在毛衣上洇出个月牙印,他低头看时,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影,像谁撒了把桂花。
昨天下雨,毛衣搭在椅背上晾着,黄昏时看那颜色,竟像块浸了水的杏脯。我拿针线补袖口的洞,穿线时想起他临终前攥着我手,指甲缝里还留着织毛衣时蹭的蓝墨水——那时他已经说不出话,只反复摩挲着毛衣针脚,像数着我们过了多少个秋。现在这针脚早被岁月磨得发软,线与线之间漏着风,像极了他最后几年咳起来时,胸腔里漏出的气音。
窗外的梧桐又落了叶,我把毛衣叠进樟木箱,忽然摸到内侧有处特别松的针脚。那是我怀女儿时织错的,他非说这是“宝宝的小窝”,每次出门前都要伸手进去摸一下。现在这处针脚已经磨得透亮,对着光看,能看见当年织进去的绒毛,白花花的,像极了他后来长出来的白发。
箱盖合上时夹到一缕毛线,杏黄色在暮色里晃了晃。想起张爱玲说的“华美的袍”,可这毛衣上的洞,哪处不是当年我们笑着、吵着、互相搂着脖子时,不小心勾出来的呢?如今洞越补越大,线越织越松,倒像把日子拆开了重织,织到最后才发现,原来最暖的那针,永远是他当初歪着脑袋说“没关系,我就喜欢歪针脚”的那个黄昏。
毛衣最底下还压着团剩线,颜色早褪成浅黄,像团晒了太久的月光。我把它缠在指头上,忽然觉得这线头像极了他走那天,从医院窗口飘进来的柳絮,明明抓不住,却又在掌心里,留了点若有似无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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