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担压肩,人尚能挺直腰板;而插在兜里的手,却不知何时才能抽出来做点正经事。
前些日子,桂林一女生高考后担行李步行归家的照片传遍网络。照片里,扁担两头各挂一大包,塞得鼓胀,那女生却步履稳健。《人民日报》为此点赞,传为美谈。同日,又刷见另一视频:一位母亲为高考之子背负行李,肩背手提,身子歪斜如弓,而那少年双手插兜,走在前面,母亲一路却受着少年“为啥不买辆车”的埋怨与责备。
这使我想起九〇年高考结束时的事。宿舍里有我一只笨重木箱,无数书本,加之被褥、衣衫、鞋履,若非同舍一位离我家十公里外的兄弟帮助,我一人很难驮回。那时节,我们这些穷学生,哪个不是肩挑手提,将三年光阴硬生生扛在肩上?如今想来,那扁担压出的不仅是行李的重量,更是生活的印痕。
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现如今,女儿都已而立之年。三十多年,每每思及将孩子带到这世间,便觉无限歉疚。我非权非势、非贵非富,在同学同事选择送孩子远渡重洋时,我的孩子上着普通高校,每月问候着“爸,给我打生活费啦”。女儿大学毕业,我没本事安排她的工作,她喜欢茶艺,从不屑于父母的职业。当她自主创业一路辛劳奔波时,亲友看我们的眼神都令我们难堪。
那扁担女生,肩上压着的是穷人的骨气;那插兜少年,兜里揣着的是穷人的怨气。骨气与怨气,原是一枚铜钱的两面。众人只见那少年不孝,却不见他眼中对命运的愤懑;众人只赞那女生坚韧,却不知她心中可有对不公的呐喊?
我见过许多插兜的手。那些手,起初也曾想做事,想创造,想改变。然而现实的墙壁太厚,撞得头破血流后,手便只能插在兜里,既不愿伸出乞讨,也不敢伸出反抗。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忘了兜里还有一双手。这些手的主人,有些成了网吧里的常客,有些成了麻将桌上的熟脸,还有些成了办公室里混日子的老油条。他们的手曾经也灵活过,有力过,有梦想过。
扁担压肩的日子固然苦,但至少知道路在脚下;插兜的日子看似轻松,却不知路在何方。前者是物质的贫困,后者是精神的困顿。物质的贫困尚可忍受,精神的困顿却足以杀人。
如今我的女儿在茶艺馆里忙碌,她不再向我要生活费,但每次见她疲惫归家,我总想起那插兜少年的话:“为啥不买辆车?”是啊,为啥不买辆车?为啥不能让孩子轻松些?这问题像一把钝刀,日日割着为人父母的心。我们这一代人,年轻时挑过扁担,现在却看着孩子们把手插在兜里。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哪一种更让人心痛。
社会总爱歌颂扁担精神,却对插兜现象嗤之以鼻。殊不知,扁担终有放下的一天,而插兜的手,却可能一辈子都抽不出来。
当扁担与插兜成为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时,我们该指责的不是哪一面,而是那抛硬币的命运之手。那个责备母亲的少年,或许明天就会长大,会理解父母的艰辛;那个被称赞的女生,或许将来也会在某一天,突然感到疲惫不堪,想把双手插进兜里。生活就是这样,它不会因为你的骨气而对你温柔,也不会因为你的怨气而对你格外残酷。
我想起女儿刚学茶艺时,总是烫伤手指。她从不哭,只是把受伤的手指蜷缩起来,藏在另一只手掌心里。现在她的手法已经很娴熟了,但我偶尔还是会看见她无意识地把手藏起来的动作。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代人与下一代人共同的地方——我们都学会了隐藏伤痛,只是方式不同。他们把手插在兜里,我们把痛咽进肚子里。
扁担终会腐朽,而兜却永远在那里。
【编辑: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