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至日到来，在中国无论南北都真正进入到一年中最寒冷的冬天，数九寒天也就从这一天开始算起，年就有了分明的界线，走出冬天就是春天。

冬天，在一般人看来，是痛苦难熬的日子。寒冷、萧杀，终日棉袄棉裤，臃肿得像一只胖胖熊；尤其是南方的冬天，很少有几场像样的雪，常常是雨夹雪，又湿又冷有滑，走路行车还得十分小心；一旦离开炉火或脱离空调，人就会觉得掉落在冰窟窿中，双手套在袖管中，畏畏缩缩退回去，或者匆匆忙忙去办完要做的事情。心情中是一种希望快快走出冬天的情绪，受这种情绪的影响，即使来了一场像样的雪，把大地和房屋染白了，除了孩子们欢呼雀跃，更多人是畏惧这种寒冬而没有赏雪的情致。

（二）

亚洲金融危机发生的第二年冬天，我生活的山区小城遇上了寒冬。

冬至之后，受强冷空气影响，持续雨夹雪，孤零零的小树林，树叶尽失，光秃秃的枝条被裹上一层薄薄冰凌，被风摇动，悉悉索索；竹林在严寒中尽可能弯下腰，远远看过去，闪着寒光的冰凌下是一大团黄绿色的竹枝在抱团取暖……若不是生计窘迫，面对八个月没发一分钱工资的现实，我无论如何是可以做一番风花雪月的幽思。

年前的岁月已经触手可及，一天比一天短，一年的时光所剩不多，而我却突然觉得这冬天太漫长，也太过寒冷。镇上卖粮油的店已经张贴告示：本店今起不再赊欠粮油。这意味着小小粮油店已经扛不住太多人的赊账，之后的生计将变得更加艰难。我跟妻是一个单位，不发工资便分文无取，五岁的儿子并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粗茶淡饭都难以为继，他依旧快乐、轻松。

人类社会每一次的进化，我们习惯地认为是劳动的结果，而劳动又是为了什么呢？很显然，劳动最初是为了生计。我决定每天晚上去做摩托车出租，辛苦和危险已经是非常次要的问题，能保证家庭不为生计所难，冒点风险又有什么呢？我相信这个严冬只要我坚持就一定能走出去。

一个教书人初次去做摩的司机，车往永昌寺三岔路口路沿一摆，没过一会就有老摩的司机来盘三问四，我便只做答非所问，忐忑在寒风中。很快我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些从橘黄色路灯中走来租车人，一概坐老摩的司机的车，而对于我这个新手连正眼也不看。眼看去了一趟，转回来还是这样。这种情形我暗自着急起来，不过教训因为我的急切立即就到了。我看到巷口一个年轻人招手，立即发动车子冲过去，还自作聪明以为其他老司机没发现，实际上是他们故意让我。走走停停一段路程后，我意识到被吸毒的人霸车了，结果被折腾了半夜，一分钱没拿到。

这次教训之后，我慢慢认识了这些老司机，什么鸡长子、五皮下、杀猪匠……等等，都没有正名全是绰号，他们问我叫什么，我说，叫我782吧，我的车号容易记。这些人多数是下岗职工，工厂没了，等于家的生计也没了，空有力气和技术，无处施展，便以摩的为生。在这寒冷的冬天，他们跟我一样，为了生计两块钱两块钱围着小城四处转悠。没生意的时候，大家就围在一起，谈着各种奇闻轶事，商量如何躲避抓养路费的路政人员……这样一群生活在社会低层的人，没有任何怨言，乐观而默默地接受落在每一个人头上的尘。

（三）

小年夜，萍乡下了一场真正的雪，把这个赣西山城装点得银装素裹。萍乡火车站迎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刻，从广东、深圳、江浙地区返乡的人们行色匆匆，急切想回到自己的家中。能凑伴或者出手大方的人招呼的士走了，剩下的就只能乘坐摩托回家了。

在广场小饭馆门口，一个年轻的女孩问我去不去新泉。我告诉她，新泉大山里的路肯定被雪封了，你不如住一晚，明天坐去新泉的班车。女孩不同意，坚持要回家，并告诉我只要将她送到新泉街就可以了。通过言语交谈，能基本判定不是坏女孩，便点头同意。我说到新泉街有60公里路，要一百块钱，女孩坚决不同意，说她身上只有50块钱了，再多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这时候，我才真正理解什么叫近乡情更切。

路并不好走，还好大雪并没有把砂石路完全封住，跌跌撞撞总算到了新泉古桥，我停下车，活动一下冻得麻木的手脚，女孩解下蒙头的围巾抖去冰渣。这时候她央求我再送她一段，一个人实在提不动小提箱，这雪天雪地也怕。我有点恼怒，“不是说就到新泉，怎么还有一段小路？开始你说清呀，这么难走我还真不想来。这样，你先把五十块钱路费给我，再送你。”女孩不同意，信誓旦旦说到家一分不少，绝不会坐跑车。

事已至此，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凌晨，将一个女孩仍在大街上，于心不忍。按照女孩指的路径，从街口一条小路进去，就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山冲，约莫走了2公里，路断了。女孩家住在半山腰，一条上山的路被大雪覆盖。我说：“摩托上不去了，你把钱给我，自己扛着箱子爬回去吧。”女孩没说话，从车上跳下来，在路边捡起一段树枝，使劲在雪地上拍打枝上的冰雪，说：“你好人做到底，帮我抬一下吧。”

我自认倒霉，一步一滑，好不容易到了她的家。破败的土屋两扇发黑的木门早就敞开，一双老人，一个缺右臂的男人，还有一个大约五岁的小女孩，已经齐聚在厅堂等待女孩的归来。

此刻，我明白了女孩为什么要不顾严寒深更半夜冒雪赶在小年夜回家的原因，她要带着家走出这个寒冷的冬天！

（四）

前些天，一个生活在山区农村的朋友打来电话，第一句话就是问我“阳”了没有，在得到肯定之后，他便抱怨起来：“这病毒贼厉害，染上它简直就是上酷刑……”

我说，是的，正经历着。

若不是日历提醒，竟不知道今年的冬至日到了。气象资料显示，全年较常年同期偏高0.6℃，我生活的山区小城也比常年同期偏高1到2度。暖和的冬天让人感到舒适，你看头顶上的天空，夏日里，有时乌云四合，那即将被峥嵘的云吞没的最后一块蓝天，好似一个洞，无穷地深远。而现在整个天空全成了一片灰色，在你头顶上无边无际地展开，空阔、高远、甚至让人感到庄严；有阳光的日子，太阳没有夏的威力，却能让你感到加倍的温暖，你看小树林，阳光直照到地面，夏日里何曾有过这般光景？通透、明澈，尽显着安宁，这是一种博大而丰实的自享!

人们需要这种幸福的冬天。

而当一波意想不到的病毒严寒袭来时，那种幸福感受便成了一种奢侈的梦。严密封控，不断静默三年之后，突然放开，新冠病毒如同史上最暴虐的寒潮迅速席卷大江南北。从新闻上看，全国在以成百上千万人感染的速度不断扩散，一时药品缺货、医院病人暴满、医疗资源紧缺……恐慌、焦虑、抑郁的情绪从城市到乡村弥漫开来，在这个年节最后的时光里，我们正处在一个气象与病毒叠加的冬天里！

手机气象预报天天提醒，总说有强冷空气南下，在萍乡，除了早晚寒霜清冷，冬日的阳光依然温暖而明亮，可是，照不进人们恐惧病毒与经受病毒折磨的内心。

冬至大过年，人们在盼望着快快走出冬天！

（五）

除夕，还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四九已过，按照历候日子是该稍微暖和一点了，不是说，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吗？

我们萍乡人的规矩，大年三十要去给去世的亲人上坟。门前是滔滔西去的萍水，跨过古老的善洲桥，迎面就是牌坊岭，沿着许多年前为垃圾填埋场修建的水泥路上山，拐过一道弯便是两匹青翠小山夹着的一条山谷，若至谷的尽头足有一二里地，山头杂生竹木茅草，唯有被称为各村公墓的地方，是一片排列整齐的四方墓穴，墓碑平放朝天。感染了病毒没有熬过最后几个冬日的父亲，此刻就躺在这个寂静的地方，他从此就长眠于其中的一级台地上。

荒凉的坟山，平时人迹罕至，地上到处是翻开的新土和四处散落的纸钱。远处孑然而立的杉树冠上一只黑羽红嘴的鸟儿站在梢头，冷漠地翻着白眼。

我依次点燃香烛，摆上祭品，满满为父亲斟上三杯酒，无声地跟父亲对话：爸！今天是大年三十，如果不是新冠，您显然还能走出冬天。然而，新冠了，感染了，我们没有半点准备……爸，您多喝一杯酒吧！

想起送父亲去火化的情景，什么时候见过那地方比赶集还人多呢？

乡下老人去世，是要做几天仪式的，比如：请锣鼓、西乐、纸扎匠、相礼（那种能唱祭文、看阴阳的民间艺人）等，竟然都忙不过来，甚至有因此而累倒……真是千百年来少见。

现在，大面积感染结束时，春节也到了。萍乡这个小地方竟然游人如织，武功山上人头攒动，大街小巷摩肩接踵，饭店茶馆人声鼎沸，比哪一年都热闹——我如是开玩笑说，这大概是萍乡自宝鼎年来人气最旺的一年。在景区走一圈，有的人被挤得流产，有的人被挤得怀孕……而与武功山的热闹相比，那两匹小山夹着的沟谷，便是那些新的和旧的坟。

生与死，荣与枯，阳与阴，白与黑，近在咫尺，如影随行。

扫完墓下山，几分钟，便从冷寂的山林深处走到喧哗嘈杂的乡村。我突然记起那首写清明扫墓的诗：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这几年习惯了专家的预测，专家说：春节期间，随着人群大幅度流动，很可能迎来第二波高峰。但目前看来，没听说谁最近感染或再次感染。情况比专家预计的要好得多。希望专家们一如既往地判断错误。这一回，他们越错越好，我们不计较。

昨天立春了，今天又是上元节，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冬天算走出来了，生活又要回到日常节奏。生命与自由构成每一个人最基本的希望，在2023年，我们能做一个正常的人，过一种正常的日子，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