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来这家哭丧的人真多，怕不是哪家地主家遭了报应嘞！”两个外乡投靠远房亲戚的小伙子在不远处议论着，另一人说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看她家那穷酸样，想来是又走了个大善人……”

人群中哭声最大的人之一便是李婶子，她带着哭腔喊着：“ 你这是拿命换命啊！多好的孩子啊，你咋说走就走了呢……”简陋的土砖房里挤满了人，围着躺在卸地上的门板上的尸体。有的放声大哭，有的低声呜咽抽泣。不少老爷们也成了个泪人样。这不是 “老祖宗仙逝” ，膝下子孙孝顺；也不是大官人死了，下属挤出几滴泪，嚎啕两句；自然也不是地主老财主遭了报应。李婶子几乎快要哭晕过去了。她当了有七八年的寡妇了，身子骨弱挣不来钱，也没个一儿半女，这些年净受这死者的 “恩惠”了。

这已过的人叫万千，1936年生人，才27个年头。

李婶子自死了男人哭伤了身子半个月下不得地起，身子彻底坏了，家里便没了收入。年轻时得了大病，捡回条命。人也半废了，干不得稍重点的活，也就只能干点家务。男人也没嫌弃她，一个人勤勤恳恳干农活勉强养活两口子。没了男人，她彻底孤苦伶仃了，万千明白她的苦。当年她嫁给表舅的姑表侄，自己男人新婚不到一个月就跑去参军，半年不到就传来了噩耗，自己还怀着“没爹”的孩子。男人家唯一的公公也在噩耗来时一口气没上来，走了。一个家就剩她和没出生的娃。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到4岁，上坟回来口渴去路边老曾家讨水喝，和老曾老婆曹婆子闲谈的时候，“轰隆”一声，旁边的牛棚西墙塌了，她的天也塌了，她的孩子被砸死了。

她和李婶子同病相怜。李婶子男人死的那个黄昏，她边哭边搂紧李婶子念叨着 “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

万千算是有些文化，识得些字，因此才在村里当这十来年的妇联副主任。为何不是正的，不是得罪了领导，也不是她能力不行，而是她总说正的做办公室，给出好的指示就行，她更喜欢切切实实去每一位村民家里帮忙解决问题。她也确确实实这么干的。但她并不是本村的，早些年跟着母亲投靠表舅才来到这。

她本是十几里外镇上先生家的千金。父亲曾是个先生，也算十里八乡“有墨水”的人。她说过她这“万千”名字是父亲取的，取于 “ 生而毋庸，为民之万千。”因此，万千也算是读过十来年书。但父亲嗜赌，早年家里还够开支，后面便入不敷出。最后把家底输了个干净，还欠一屁股外债，在一个先生有着极高地位的年代，她父亲还不起债被打死了。债主要母亲将她卖出去抵债，这才投靠到表舅这。母亲也不好占人便宜，带着万千给村里人织毛线。母亲手巧，拖鞋、毛衣、帽子等总是能织的好看、保暖又耐穿。冬天还好能织毛线卖个钱，夏天也就不好干这活，母亲便帮人家农收的干点杂活挣点小钱，这些便不让万千干。总说“读书人不干粗活”。一个人攒钱养母女两，以前也没怎么干过活，总想让女儿吃好点，便拼命挣钱。久而久之，积劳成疾，不舍得花钱治，便瞒着闺女，发现不对劲时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生劳碌累兼贫，前日惊闻噩耗真。济世悬壶虽应有，回春妙手已难询。”

几年后，万千也就到了婚配的年龄。表舅做主，便让她嫁给了前村长儿子。前村长看儿媳妇也是个知识分子。便引荐到了妇联，未出嫁前，她也不顾闲话，帮着邻里不少忙，妇女投票后，也就顺水推舟干起这份工作了。她尽心尽责，甚至怀里勒着襁褓中的孩子，来给村西头盖新房的老孟家帮忙干活。后来村里人丢了鸡，怀疑邻居家偷的，争执不下之时，也会想着让万千来主持公道。

慢慢的，她的名字也就在十里八乡传开来了，自然上头就给她升官。她起初可不愿意，她不喜欢顶着“官帽”，也是上头以要么不干，要么得当个小官，这么施压劝说之下，不得已升了个副主任。不是因为怕失去妇联成员的名头，也不是怕失了饭碗，是怕失去这个为民众做事的机会。村里人跟她说谢谢，她总是会说 ：“应该的，帮了你我心里也顺畅。”孩子在时，她会开着玩笑说：“干完这活，孩子都不闹了，多省心，干的舒坦。”孩子没了，闲着容易想，她就想让自己忙起来。现村长的儿子看上了她，想带她去外地做生意，她没答应。没答应跟现村长儿子有交往，也没答应跟着去做生意。哪怕后来那人发达了回乡再拉她去，也没去。她一直尽心尽力干着这工作，享受其中，但她走的时候并不是副主任。

不是说她升了更大的官，也不是被贬、被开除，而是她主动辞退了。这就得从那场村里的火说起。1962年，她26岁。这年她去村西坟地看看她的家人们，路过老孟家的时候，看见几个孩子围着堆浓烟，边上就是堆起来的秧苗。这还是她帮着割，帮着晒，帮着码起来的谷苗堆。她立马便冲了上去，见被发现，孩子们赶紧起身用脚踩，想灭了火。不留神间烧到边上枯草，眼见就要往谷苗堆那烧，孩子们慌了神，作鸟兽散。她连忙大喊救火，冲到几堆中间，也顾不得手中挽着祭品纸钱的篮子，将它丢到一旁。要阻止这要烧起的大火，可还是蚍蜉撼树，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边上打谷子的老孟夫妇起初还没发觉什么，听到声响和这慌忙逃窜的孩子们，赶紧跑来看，万千脸已经熏黑了，包着头发的毛巾也烧掉了一角。火势迅速涨起来，老孟见这样下去得烧死不可赶紧拉她出来了。村民也跟着浓烟跑了过来，纷纷帮着灭火，火灭了，谷苗也烧的不剩什么了，孩子们想烤的地瓜也在灰烬中扒出来了，只是糊的不能再吃了。免不了议论起这火怎么来的，第一个大喊大叫的便是老曾老婆曹婆子，她指着别丢到一边的篮子里的火柴盒，便说是万千干的。众人也是一片嘘声，根本没人信。但她紧接着又说 ：“刚刚也就她一个人在这，不是她还能是谁，还能是你们不成？”边说边用手由西边划向东边，头由东边扭向西边。人们也开始互相说道起来，但没一人附和她说是万千干的。她哪里看到起火时万千一个人在，不过是她儿子偷偷烤地瓜玩火被发现，回家后看到浓烟滚滚怕出事才跟曹婆子说了实话。曹婆子怕扯到她家便先声夺人。曹婆子也不只是怕扯到她家来，而是早已经积怨于万千了。妇联帮她家干一天活，免不了要到她家吃顿饭，也属万千年轻，干的活多自然也就吃得多，为这事曹婆子不少骂万千，觉着给万千这顿不值当。老孟夫妇可不信她鬼话，村里人谁不知道万千啥为人，再转头看救火累坏了瘫在地上的万千，和那火堆里烧焦的地瓜，事情也就了然了。由不得曹婆子辩解，在村民施压下，她儿子交代了玩火的几个孩子。

那年收成不好，老孟也好说话，每家给了老孟半袋子米，这是也就过去了。但万千自己这过不去，她觉得自己要是能再快点，火也烧不起来，老孟家也就不会亏那么多谷子。想来想去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越想越发愧疚。翌日，早早就跟村里推掉了自己妇联的职务。谁来说也不好使，但她以前干的也没落下，照样哪里需要她就到哪里去。

秋收完了起的火，接下来的冬天，她跟母亲学来的针线活也就能派上用场了。一天送毛衣给老孟家，再次路过了老曾家，曹婆子正晒着被子，曹婆子如往常那般没个好脸色，万千笑笑也就走过去了。送完毛衣回去的时候，万千要去进点线来，便要过那恩桥去往镇里。大冬天，寒风呼呼的吹，站桥上，瘦弱的万千都得害怕掉下去。那天是苍白的，岸边的柳树放弃了对寒风的抵抗，零星的孤鸟也不愿多停留。狂风呼啸间歇之时，桥下哗哗的有人扑腾着水，她忙跑去看，看着刺骨的冰水淹没了那个孩子，她没有犹豫，跳了下去。孩子成功获救了，但她留在了那。本就水性不好，还穿着沉甸甸麻布做的衣服，她彻底留在那了。她知道这孩子是曹老婆子老来得子的小心肝。

“这年头咋净是好人没好报呢，我听说一个22岁的小英雄因公殉职，英年早逝，这小姑娘也是，真叫人可惜啊。”一个在城乡之间跑货的在边上喃喃自语。

没多久，一首歌流传在大江南北，“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老孟听到总是说： “我不知道唱的那人咋样，要唱还是唱唱我们的万千好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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