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进入农历十一月,天气就非常寒冷,我们躲在大夫第里不出门,老奶奶早已经给我们每一个人填好了一个火篓,我们或双手抱着火篓,或双脚踏在火篓上。那一个火篓温暖了我的冬日情怀。直到现在,依然是我大脑深处温馨的记忆。
裡姜在崇岭深处,记忆里的雪总是很大,石板路上,墙边柴堆上,瓦檐上积满了雪,什么时候都不肯化去。我们有时候在门楼前打雪仗,滚雪球,弄得衣湿、鞋湿,一回到大夫第,老奶奶就赶忙递上一个火篓,让我们们把衣服、鞋子烘干。
填火篓是个技术活,我见老奶奶填火篓。先要把头天余下的灰倒掉,然后在底部铺上一层干稻草,撒上一层温热的草木灰,再从灶眼铲出火炭,在红彤彤的火炭上盖上一层热灰,一个暖烘烘的火篓就可以保持半天,甚至是一天了。我也学着老奶奶填火篓,但我填的火篓总等不到半上午就凉凉的了。
有一个大火篓,老奶奶总是很细心地侍弄它。老奶奶在大火篓底部装了些碎稻草或干树叶,上面盖上又大又黑的木炭,再从灶眼里铲出红亮亮的火炭,黑木炭碰到火木炭慢慢地也红艳起来,老奶奶就在上面加上厚厚的火灰,拎到堂前的一角,把它放到大大的烘䇹下,烘䇹上满满的未干透的衣服,在烘烤中,一股淡烟升腾而起,老奶奶就转身回厨房去了。说也奇怪,老奶奶每一次从厨房走出来,总能从烘䇹上抽出几件烘干的衣服,又从晾衣杆上取来几件湿衣服铺到烘䇹上,老奶奶不急不躁的,有时端起烘䇹,拨一拨火,又把烘䇹罩上去,理一理湿衣服,再回厨房去。
那时候的裡姜,几乎家家有几个火篓,我还记得父亲在河源工作,河源垦殖场会烧制火钵、瓦缸,自然也会烧制火篓。有一次,父亲骑自行车带回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火篓,村里人挤满大夫第,都来领火篓。有些火篓还有盖子,出太阳的时候,就有人拢着带盖子的火篓靠在墙边,骄傲而惬意。
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是抱着火篓围着老奶奶坐的人群。
大夫第不像其他的一些人家,为了不让寒风吹进堂前,在冬天里就紧闭大门。白天里,大夫第的大门敞开,村里的女人们、孩子们三三两两或提着火篓,或拢着双手走进来。他们哈着气,一到大夫第,有的人会打个招呼再找一个位置坐下来,有的人招呼也不打,见到位置就坐,仿佛是商量好了似的,每一次,大家坐的位置都大致是原来坐的位置。女人们大都带着一个针线簸箕,她们坐下来脚下都有一个火篓,东家长,西家短地扯着话,一边不停手中的针线活。有纳鞋底的,有缝补衣服的,这个时候,老奶奶的故事总也讲不完。又是菩萨显灵,又是书生娶小姐,又是狐狸精,一个比一个精彩,大夫第每天在火篓中暖融融的,每天都非常热闹,一点寒意也没有。
乡村冬天的早上很安静,也很冷。我们窝在被窝里一动不动。老奶奶从不催促,她一个人在厨房忙碌,等早饭做好后,老奶奶从厨房拎出火篓放在床边,为我们把棉袄烤热,再给我们穿上。我们穿着暖暖的棉衣、棉裤走出房门的时候,香喷喷的菜已经摆在八仙桌上,一旁的饭罾盖上冒着热气,大夫第早已经是暖融融的了。
父母在外面工作,家里只有老奶奶带着我们兄弟几个。有时父亲和母亲回来,满头、满身都是雪花。老奶奶从厨房出来,递给父亲一个火篓,又给母亲一个火篓,他们接过火篓,站在堂前跟老奶奶说话,一会儿,老奶奶像记起了什么,转身回到厨房,拿来几个白薯,在烘䇹下的大火篓中拨弄几下,把白薯埋进红火炭下。又和父亲说起话来。这个时候,老奶奶的脸是平和又高兴的。我发现,只要父亲回来,那个烘䇹下的大火篓就被移到八仙桌下,里面一定会有几个白薯,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边,大火篓热烘烘的气息温暖了我们,父亲把煨好的白薯掏出来,分给我们这些小馋虫。我想,父母有多少的思家之情都在这红通通的炭火中燃烧,在这火篓中温馨。
父母亲回来,村子里的叔叔、伯伯们就络绎不绝来到大夫第。父亲和母亲就热情的招呼他们,拉他们坐到八仙桌旁来烤火,围着火篓聊天,闲话家常。每一次,那些叔叔、伯伯们都是到深夜才满意地离开。那个时候,大夫第热热闹闹,火篓的火气特别旺,大家有说不出的高兴。许多人情都在火篓边融合,也在火篓边延伸。
老奶奶说我们是小馋猫。夏天,哥哥们会到田间、小溪抓鱼,老奶奶总把稍小一点的鱼晒干藏起来。冬天来了,下雪了,老奶奶悄悄拿出小鱼干,藏在身后问我们:“你们猜,我手上有什么?”我们七嘴八舌,老奶奶只是摇头,当老奶奶摊开手时,我们雀跃着高声喊叫“鱼,鱼,我要吃鱼……”老奶奶又把手高高收起,“不要急,我来给你们烤鱼。”她从木壁上取下一个用铁丝扎的筛盘,用火钳做支架,托起筛盘在炭火上,把鱼干摆在筛盘上烤着。惹得趴在地上的小猫“猫猫”地叫不停。我们踢猫,猫还是围着火篓“猫猫”地叫不停。老奶奶制止我们,不让我们们踢猫。老奶奶找来猫碗,把鱼头、鱼刺之物给猫吃,还说“猪兄狗弟,猫咪是姐姐”。
大夫第的冬天是温馨的,就是因为有了火篓。外面北风呼呼,雪花飘飘,冰冻的树枝飒飒轻响,屋檐下的冰棱一根比一根粗壮。我们守着火篓在大夫第听老奶奶讲古,看婆婆、婶婶们慢悠悠地绣鞋垫,或者补衣服,或者纳鞋底……
冬天日短,不知不觉中日子从大夫第的天井上走过,火篓的温度也渐渐减弱下去,婆婆、婶婶们起身回家,老奶奶又一次走向厨房里忙碌做饭,煮猪食……
又是一个冬天来临,小时候那一个火篓早已嵌入我的脑海深处。老奶奶端起了烘䇹,轻轻地把火拨旺;老奶奶取出一个烤红薯分给我们几个小馋猫,大夫第里,又飘满了红薯的香味;老奶奶又把一根鱼刺丢到鱼碗里,猫咪感激地“喵呜,喵呜”直叫;我们也拨了拨手中或脚下的小火篓,火篓更旺了,大夫第更加暖和了。
今天,我早已从一个小火篓走出,生活在高楼林立的挂满空调的城市里,但无论我走多远,火篓却一直在陪伴着我。在我的内心深处,那一个火篓就是一把火炬,既温暖了我的过去,也照亮了我的现在,更让我看到明亮的未来。
【编辑:杨雨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