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破败的碧荫书院的废墟上,不,应该说是遗址之上,一种没有来由的疼痛猛然袭击了我。那一刻,我忽然无比恍惚。
裡姜是金溪东北边的一个小村子,因全村人都姓姜而得名,也是我的家乡。它并没有多少名气,只是因为是我的老家,我从小在这个绵延、深幽的山村里生长,所以我对这里的山山水水充满了情感。
今天,我又回到了裡姜,我想寻找我父亲给我说起过的碧荫书院。但当我站在一片废墟旁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座书院完全消失了,完全凋敝了,几乎没有留下有任何人造访过的痕迹,我想,碧荫书院已经和历史的灰尘一起完全淡去,可是,它偏偏又在我路过它的身畔、差一点要完全错过它的时候,让我心里明显感觉到它曾经的存在。确实如此,我站在碧荫书院的废墟之上,周遭一片荒芜。荒草,荒草,还是荒草,高过一人的杂乱的荒草和石块把我重重包围,没有路,甚至没有路的痕迹。要是说曾经还有人迹的话,除非是五百米开外的地方、那座完全坍塌了应该不少于二十年的青砖老屋,说明这里曾经还有过人类生息的痕迹。
这完全是一场没有相约的邂逅,就像是在漠漠红尘不经意的行走中,迎面遇上了某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或者是某一处没有声息、不曾介意过的风景。但是它却在完全废弃了的弯曲山道的那一头,以一种远离了尘世的姿态突然就撞上了我的眼眸。而我也愿意以一种喋喋不休的絮叨,将遇见它之前的行走和攀越来一番陈述,好记载下我们匆匆来过碧荫书院的这一场行走。
顺着蜿蜒的山路往上,山路弯弯曲曲的越走越狭窄,一开始还有一些人迹,往深处走,一切渐渐变得萧瑟,倒是沿着山路两边一处处越走越破败的一幢幢老屋,像是去年枝头上结出又来不及成熟的果实,在历经了几个季节的风雨霜雪之后,尽管被完全风干了却依然没有零落,寂寂地挂在半山腰或是倒伏在此起彼伏的山沟,散发着没落腐朽的气息。再往上,一路再也看不到人踪,只在那些弯曲的山路上,这一处那一处地站着些零星的山茶树或樟树,间或有一两株刚刚打开花朵的野菊花和一些不知名的野果,他们散落在丛林中,让人多少感觉到一丝秋的气息。
在一丛茶树边竟然遇上了一位老者,我不认识他,看见他时,他正在摘茶籽,他不断地把摘下的茶籽丢到身旁的竹篓里,我看了半天才敢开口去问老人,他头也没抬地回答我:摘山茶籽。也是在这里,我又遇见了另外两位老人(后来直到下山,都没有再遇见一个人影),他们一脸平静,眼神却稍显迷茫,我猜,他们可能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里,在这毫无生气的几座老房子里守着一年一年老去的时光。村子里的房子大都已经倒塌,屋顶墙壁都已不在。这里的居民本来就极少,又因为太过闭塞,人口不断流失,只剩下越来越少的老人留在这里,他们也很少与外人交往,而今,人是越来越少了,一个村子也剩下不过少数人守着祖宗留下的房屋田地,日渐一日地荒凉。一路上都是废弃的老屋,断壁残垣,无声无息。那些薄砖墙和屋顶坍塌到几近于无,山墙也已经倒塌,一地都是碎砖和烂木,雕花的窗棂也完全腐朽了,屋子里一地上都是霉暗的味道——它们在完全废弃的天光里早已让山风和雨雪做了主人。这里的人们一个一个地去了,离开,或者是被埋进,他们忘记了碧荫书院,而碧荫书院也早就忘记了他们,只留下斑驳的叹息和风声消失又呈现,呈现又虚无……
碧荫书院是一位归隐的老者么?在阅尽了世事繁华、通读了历史和人间的某一个秋天的黄昏,忽然觉得有些困倦了,忽然想要一些安静,或者想沉进某一片思考。看看天光正好,夕阳西下,落霞满天,晚鸟归巢,周遭虫声响起,碧荫书院长长地地打了一个呵欠进入了梦乡,梦啊,梦啊,直到把自己梦进了荒草和大地之间,梦进了一场再也不能醒来的沉醉和消失,连同他的老眼昏花的主人……从此,它花了好几百年的时间,执着地做着一件事情——沉没,直至不见。形体和物质的消失是必然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永存。但是碧荫书院一定不是消失了,它只是归隐,不曾离开。几百年前那些抑扬顿挫的讲学声、小心翼翼的翻阅声、摇头晃脑的诵读声、各抒己见的争论声,甚至是书卷间吐出的墨香、秉烛夜读的灯光和席地而卧的鼾声都被它一一铭记,都被它揣在了怀里,糅合了小村四季的风雨,拥抱了天际的流云星光,再加上几把漫长的落叶和鸟鸣,一起沉没,沉没,直到洇入大地。不是吗?你看书院旁的野花如今还在开放,几株野生菊花、几群摇曳的毛竹都还在茂盛地生长,不管你怎么形容它,破败也好,凋敝也行,坍塌和死亡也无所谓,许多年以后,怕是连痕迹也完全不能寻见,但那又如何?碧荫书院是确实存在过的,而脚下的这层层土地,也因此具备了绝不和其他土地相同的气息。
没有什么可以永垂不朽。但是,在如此的深山里,在如此宁静的深处,碧荫书院是一段曾经真实的经历,是出生、长大、最终又衰老和皈依的大地之子,在完成了历程和使命之后,在那个不被记起的黄昏里安心地睡了,睡在小村渐走渐深的天底下,睡在小村的怀抱里,再也没有醒来——它走过了裡姜,裡姜也铭记了它。
站在这乱石和荒草之上,我忽然有了一些心情。和碧荫书院一样,其实,很多年来我也在如此不经意的状态中度过,像一缕穿行在人间的风,走过无数,路过无数,却从不刻意地要去记住什么:一个人的心思要是装满了,他就容易拒绝身外的一切,就算是想要有所丰富,也会十分挑剔和有所选择——孤独和寂寞的走路早就成了我的习惯。同样,走过裡姜,我们也只是走过,留不下烟尘,带不走时光,该衰老的依旧还要衰老,要消失的也终将要消失,就如这破败的碧荫书院,就如那些断壁残垣、枯木横斜的深山中的老屋,就如那仅存的一两栋老宅子里的白发老人和那个摘茶籽的老者。一切都是走过,就像与裡姜邂逅了一场和一生的碧荫书院……
人的一生何尝不也都是走过?走着走着,厚重的沉进了历史,轻飘的作风雨散,一切都会被时光和脑海所遗忘。但碧荫书院却不一样,我想我会记住它,哪怕只是很少的一点……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