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崇岭的山坳深处有一个小村子,只有几十户人家。村上的人家,只有一个姓,人们勤劳朴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概是深山中的缘故,村上的人家家家都有一杆铳,时常可以看到有人铳管上挑着野鸡、野兔从村前门楼前走进村子。村子四处环山,几十座明清老屋错落有致地排列在村子里。山上树木蓊蓊郁郁,簇拥着古老的小村子。
村口池塘边有两棵荷木和一棵桂花树,我们习惯称“三棵树”。两棵荷木的树干须三个人才能合抱。盘旋虬劲的枝桠伸向四周,桂花树婆娑伸展,一年四季绿叶盎然。这几棵树像饱经沧桑的老人,默默注视着村子里一代一代人们的生活。
农闲时节,村子里的人们总喜欢聚在三棵树下谈天说地,人们或坐着的,或站着的,追逐着的小孩,叼着烟筒抽烟的男人,在大腿上放着针笸箩做针线活的女人,过往的人们大都会在这里停一停,听一听,人们漫无边际地说笑,村子里所有的事情都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谁家有一点“风吹草动”,全村人无不知晓。
在三棵树下,我不止一次听老奶奶讲那一年土匪向理安攻打村子的故事。花婆婆也讲过。
向理安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民国二十四年(1933年),他和另外十九个红军战士被国民党俘虏,国民党军队里一个团长说,谁如果把其他十九人杀死,就让他活,还可以当营长。其他战士都宁死不屈,向理安却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声喊:“你们说话算数么,我来。”团长示意人给向理安松绑,丢给他一把大刀。向理安心一横,眼一瞪,抓起大刀,冲向跪在地上的战友,一刀刀下去,把那十九个战友的头颅全砍了下来......
一九四八年冬天的一天,向理安手下的几个喽啰从村前经过,要村里人好酒好菜招待他们。土匪就拔出枪来要耍横。村里人可不吃他们这一套,当时,感公和润生公几人三下五除二就把几个土匪给打翻在地,缴了他们的枪,把他们赶出了裡姜村。润生公说,这些土匪是向理安的喽啰,这次吃了亏,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要做好准备。果真,当天晚上,向理安就带着几十个土匪来了。润生公和敢公早已带着村子里的人们做好了准备。土匪哪里知道,崇岭深山里的裡姜村,为了生存,家家户户都有铳,平时耕田种地,闲时围山打猎,是个尚武成风的山野村子。这些天,村民总是早早关闭了村子的四道大门,在炮楼守着,土匪根本没有办法攻进村来。这一夜,土匪放了几枪,退去了。后来,一连六七天都是土匪晚上来攻打一通,只是枪声急,土匪无论怎么也攻不进村子。
后来,又过了半个多月,土匪再也没有来骚扰村子,感公和润生公他们觉得是土匪捞不到好处就跑了,再也没有什么事情了。晚上防备,就渐渐松懈了。二十多天后的一个深夜,村子里的人们已经睡下了,突然,一阵急促的枪声打破了夜空,接着传来凄厉的哭声。感公和润公还在炮楼守着,料想,肯定是土匪从后山攀沿下来,到了村子里。守在炮楼的十几个人在感公和润生公的带领下,分成两队,一队从东门摸进村,一队从西门冲进村。此时,土匪已经占据了山脚下的官厅。官厅里,土匪举着火把,一些老人、小孩都是从被窝里被土匪赶到官厅的,他们都穿着单薄的衣衫,冻得瑟瑟发抖。
身材高大的向理安在厅堂踱着步子,冲着大门喊道:“你们不要躲在门外,我知道你们外面还有人,都进来吧,要不能,我把里面的人全杀掉。”润生公端起铳就想瞄准,敢公按住了他的铳,贴着他的耳朵说:“不要!”
“不要管我们,用铳打死这班土匪。”这是花婆婆的声音。一个土匪踹起一脚把花婆婆踢到墙角。花婆婆瘫倒在地上。
“土匪,土匪……”
“不要打人……”
“有种的到外面跟我们男人们去打……”
土匪们端起枪托,挥起马鞭,冲着村民们就是一阵乱打,官厅喊骂声,哭叫声响成一片。
感公在大门外的黑暗中大声喊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的人是我打的,我可以放下铳进去,你放了屋里人。”
“算你是条汉子,外加二十担谷,一百块大洋。”向理安在屋里狠狠地说。
黑暗里,感公轻轻对润公说“你们几个不要动,守在这里。”又冲屋里喊,“你说话算话。”
向理安狂笑起来,“你狗奶奶的福气好,没有伤到我的人,要不,我定要铲平你们裡姜。”
“你敢试试,无论你躲在崇岭、上幕岭,还是白马岭,我们裡姜人都会都会把你们猎尽。”感公厉声说。
“有种你就进来。”向理安阴阴地说。
“好,答应你们。”感公朗声道,“先放了我们的人,我进去。”
“你进来,我再放人。”向理安冷冷地说。
“不要进来,你进来就是送死,我们不会让你死在土匪的手中。”官厅里有人大声喊。
“不要进来……不要进来……”官厅里一下子骚动起来。
“砰”地一声,敢公举铳朝夜空放了一铳,“江湖上人不欺我,我不欺人,我来了。”
感公大踏步进到官厅,土匪齐刷刷地把枪对准了感公。感公走到向理安的身边。向理安几乎是俯视面前这个比自己矮大半个头的人,他不敢不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个能在瞬间撂倒自己五六个身强力壮的部下的人。
后来,村里人得救了,土匪走了,但感公被土匪绑走了,很多天后,村民在崇岭庙中发现感公的时候,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已是气息奄奄。从此,身上落下残疾。但从那以后,土匪再也不敢到裡姜来。
老奶奶讲故事的时候,敢公叼着长烟筒吧唧吧唧的抽烟,好像说的不是他的故事。
那一年,县保安大队长周黑奎听说裡姜村民把土匪向理安赶跑了,很高兴,他追剿向理安多年总被向理安搞得晕头转向,没想到,向理安在裡姜吃了亏。于是他报请政府让感公做保长,并奖励大洋一百元。感公推迟不掉,就当了保长。一九四九年金溪县解放,感公因为是旧社会的保长,被抓了起来,并很快押上去黑龙江改造的列车,等他几年后回到裡姜,人们很少听到他说话,但他是一个会嫁接果树、阉猪割鸡、酿酒熬糖的的人,人们请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从不收钱,远近村子的人家都或多或少得到过他的帮助。
村口的老荷树是鸟的天堂,繁茂的枝叶间,各种鸟在这里筑巢搭窝。每当清晨,休息一夜的麻雀们跳出巢穴站立枝头,叽叽喳喳、欢唱声此起彼伏,给这宁静的村子增添了无限的生机。
去年,我在县志里读到一段话:“……裡姜村民在姜感生、姜润生的带领下,依据村子的有利地形与土匪向理安进行对抗,大大地挫伤了土匪的锐气……这是向理安在金溪横行作恶十余年中遭到的最大的打击。自那以后,向理安匪部躲在白马岭高山深处,不敢随意到山下村子里抢劫……”
小时候听花婆婆讲过:土匪绑走感公,把他押到崇岭庙关起来,对他拳打脚踢,并大骂:“你这狗奶奶的,竟敢打我们的人,真是不想活了!”感公被土匪打得昏迷了好几次,硬是一声不吭。
土匪恨不得把他撕个粉碎。可是,向理安不杀感公,他看中感公的一身好武艺。要感公加入到他们土匪队伍中。而感公抱着必死的决心不吃不喝,也不说一句话,用感公自己的话说,情愿死,也不会做土匪,他说,老祖宗在天上看着呢!这使得向理安和他的土匪们又恨又无奈。
感公被土匪绑走后,润生公派出村里的后生四处打听土匪的下落,听说崇岭庙有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后,润生公猜测是向理安一伙土匪。在当天深夜带着村里的后生摸到崇岭庙,把土匪打得措手不及,救出了感公。感公说,土匪也怕死,我们就要敢拼,不拼,土匪就会压在你头上,就只有死。村民们一齐上阵跟土匪拼,向理安和他的土匪再也不敢到崇岭一带活动了。
今年春节回裡姜,大家议论着要修族谱,大家都认为在人物志中要记载感公的事迹。但已经八十多岁的堂叔说不可以,因为感公去世的时候交待他,将来无论如何不要在族谱中记载他。我们不知为什么。堂叔说:“我爸临终拉着我的手交待三件事,他是罪人,坐过牢。死后不要进祖坟山,不要刻碑石,不要上谱。他无脸见先人。”感公似乎早就知道我们要修族谱。
我们哑然,我的目光扫过在座所有人的脸,丢下一句话:“感公不上谱,谁还能上谱。”然后走出了祠堂的大门。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