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走进水门巷。这座从宋朝初年一直保留到现在的古巷子,因巷内有一座专供“佛老爷”(绿皮蛤蟆)的水门庙而得名。巷内有小溪缓流,原本是县城最热闹的去处,而现在,却如一本古老的线装书,很少有人问津了。
水门巷泛黄的页面有着需要不断解释才能透悟的文字。我的心里装着些东西走进去,发酵,压迫呼吸。这种心理有点不合时宜,难以得到附和,更无赞赏;那些紧闭的大门再也难于吸附惊艳的眼光,缺少了盘旋向上的精气,消失了高调的声音。我把眼光以及心思投向了这里,并不感到孤独,偶尔有人远远的走来,我侧身让过,一回头,又是我独自的脚步声响。
这是一片就要被改造的老城区。我不知道这逼逼仄仄的,被人们冷落的地方,在以后的将来会是一番怎样的形象,但我庆幸自己还能够行走在这里,还能够像今天这样贴近他的模样。每走到一处,我的心中就准确地回忆出藏在其中的某官厅,某人,某故事。尽管现实就是现实,现实让你不可理喻,但是,在一处转弯路口,在一座老房子门口,在几级台阶前,曾经的人事过往,家长里短,甚至历代的旧事传说,突然就从地里长出或者从空中落下,突突兀兀地就站在你面前。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黛瓦屋顶,以及沉积春秋尘埃的木质窗棂和剥落皮肤的梁柱涂写沧桑,某一高处突出的阁楼晾挂的衣衫,不动声色告诉你古屋里的生活从古时候开始至现在仍在继续。然而岁月深深深几许?谁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水门巷46号,民国时期国民党上将周浑元的故居,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依稀记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有一位自称是周浑元的女儿的老人坐在堂前与父亲拉着家常,父亲让我叫她周阿姨。她不断回忆自己在这座老屋里长大的情形。又同父亲一起到隔壁的几座老屋看了看。父亲问她是不是来落实政策要回这些房子的。她摇摇头,叹息地说,我在南昌生活,不想再回来了。我其他的兄弟有的在台湾,有的在外国,也不会回来了。
这座房屋据说是周浑元在参加北伐后回乡时修建的,旁边是他家的老宅,一座明代官厅,屋后靠着一座小山丘,可谓气势恢宏。但现在,大门前的五级台阶没有了,代替的是水泥抹的斜坡,方便主人推车进门。后院被小山丘倾泻的土填去大半,杂草疯长。排水沟也被泥土填满,一些窗棂已经不见,曾供我们全院上百号人饮水的两个水井也被填没了。走在里面,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我又想起了周阿姨说的话,这些都不是我的,我们也不留恋这些,但我们会想起这里。我还记得,那时候,父亲请照相馆的师傅在屋子的前前后后拍了许多照片,这些照片后来都寄给了周阿姨,她又寄给了她的兄弟们。我想,周阿姨心中一定有她的水门巷。
我正走在这一片周氏老屋里,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走进来,她是随着奶奶租住在这里的学生。她亭亭玉立的身影让我瞬间发现历史在她的背后闪亮,严密无缝的青砖老墙因为一个现代学生的灵动,照见深处暗藏的古典。我慢慢地走出这座老屋,幽暗的天地重新在在我的心中闪亮。
越往深处走,巷道越是幽长,随意弯曲,我隐约感受到一种亘古的情怀,绵绵而至。原来青石块铺成的巷道已经被水泥路面代替,时间的脚步将它反复打磨。在一堵砖墙的青苔里有几株草生长着,虽然弱弱的,但顽强地展示着生命力量。我伸出手,轻轻拨动小草,抚摸厚重的砖墙,一时似乎与长袍先人抱拳相遇。
我抬起头,老酱油厂、老铸锅厂、老酒厂、老棉花厂……赫然就在眼前。那些青砖灰瓦有了强大的存在。仿佛长成了树,如虬龙样盘踞在幽深的巷子里。他们热情地迎奉我,一块块砖,一片片瓦,一根根梁柱,闪耀着温情与壮烈,藏匿曾经生活在此处人们的种种话语,刻录着春夏秋冬风华雪月的过往。
我一再的放轻脚步,我听见水门巷的呼吸,我害怕惊醒睡着的远古。我仰头搜寻,窄窄的水门巷还是远古的样子。我听到这块土地上的历史是如何花样繁杂的走过来。在一座座古老的建筑之间,总有气韵存在,总有血液流动,总有生命流传。
在物欲膨胀的今天,我们为什么不能放弃世间的纷争利益,多几分古道心肠?我们为什么不能安静身心,听历史老人慢慢地说话?水门巷就在这里,你是否像我一样感悟他的笑语,感悟他的悲鸣,感悟他的沉默?
走进水门巷,我静心聆听。这条小巷在金溪大地存在上千年,一代代先民精湛的建造淡美而安静;一代代先民生活的气息简单而清醒。水门巷记住了我们走过的脚步声,又让我们把前行的脚步走得稳重扎实;水门巷忘记了我们的轻狂浮躁,又提醒我们不得妄自菲薄。站在水门巷弯弯的溪水旁,注视这一片黛瓦屋顶,猜不到在以后的老城区改建中,他会不会离我们越来越远,心里有了几分凄婉。水流哗哗流向远方,金溪之水如何源远流长!
【编辑:张若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