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到了,报名的那天,我早早来到了学校三年级的教室。我们依次排队,规规矩矩等着报名,我刚好站在第三名。
忽然,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疯跑过来,待走近,才看清,她童稚十足,皮肤像白玉一般光滑细腻,瓜子脸颊两边泛出淡淡的红晕,像个熟透的小红苹果,我想能在她脸上捏捏一定很舒服。红苹果下面尖尖的下巴,头上长长的小辫,快拖到腰部。我内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丝心动的感觉,没有谁比她的、眼神、脖子、身子、轮廓更能让人感到舒服的了。
我正在仔细端详欣赏着她,她却插队站到我前面。
“你站错了队,你不是这个班的!”我笑着有礼貌地提醒她。
“没有错,就是这个班的,我是转学过来的。”她耸耸肩,长而优雅的脖子上竖着一张冷漠、尖刻又嘲讽的脸庞,带着一圈霜冻般的光,一种强烈的高傲,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今天算是真的长了见识了!一点都不讲道理,简直与漂亮的脸蛋不相配”,我心里囔囔,非常反感,宛如一根刺戳在我的指尖,有不为人知的痛。刚才端详她的好感已经烟消云散,而且庆幸自己没有去捏这个烂苹果。
她报完名离开时,我狠狠瞪了她一眼,以泄心中的不平。开始上课了,真是冤家路窄,我居然与这个小“男孩”是同桌,天哪,我顿觉是一种耻辱。
第一堂课是语文课,她表现得非常优秀,老师刚一开始讲课,她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根铁钉,那时我们的课桌是长木桌子,她麻利地用铁钉在课桌的中间划上了一条深深的分界线,而且她那边占的面积更多些。她诡异地对我说:“这是分界线,男女有别,你今后不准越过这条线,否则我不客气。”我看着这条深而歪扭的线,尖尖的铁钉刺进了我的胸膛。
从此,我们俩不是她过界,就是我过界,这条线使我俩战争不断,有几次险些被老师发现。没有硝烟的纷争打打停停,各不相让,目光里全是仇敌,冷酷、凌厉、无情,闭上眼睛,一股失望的潮水涌上心头。
上了几天的课之后,学校开始睡午睡了。按照学校的规定,午睡时,同桌两人是课桌和板凳轮流睡。可是她这个小“男孩”,天生不安定,天天是抢着睡课桌,我只好天天睡板凳。我的不得已谦让,很快就被愠怒淹没。我多次提醒她学校的规定,她唱着歌,连眼睛都不瞧我一眼,算是答复了我。她的野蛮,激起了我的愤懑。我在想着对付她的办法,以改变被动局势。一天中午,我回家早早吃了午饭,碗也不洗,就往学校跑,心想今天总可以抢到课桌睡吧。一路上自己连蹦带跳,好像宽宽的课桌在笑眯眯地让我躺在它身上,感觉真是舒服。到了教室,我傻了眼,她已经睡在课桌上,两条小腿还在抖呀抖,她得意洋洋,一丝狞笑浮现在嘴角,好像在对我说,怎么样,你斗不过我吧。
看到这情景,我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眼睛新仇旧恨一起涌现,猛地热血沸腾。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两手揪住她正在晃动的小腿,从课桌上把她拖下,她掉到了板凳上,被摔痛了。短促的抽泣从薄唇上传出,微张着嘴,很快大声地哭了起来,好像要把整个教室震破,我也惊呆了。
这下学校顿时炸开了锅,睡午睡的同学都起来了,把教室围得水泄不通,好奇、惊讶、躁动,我俩占据了他们所有瞳孔。很快值日老师来了,把我带到老师办公室,我开始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罚站。这时我还理直气壮,认为我没有错,就是轮也要轮我睡一天的课桌。
班主任老师来了,他听了值日老师介绍后,把我带到了办公室,沉默了很久才开始发话,“你是班长,又是三好学生,怎么会去打同学。”这时我是十分委屈,分辩说:“我没有打她,只是把她从课桌上拖了下来。”“拖了下来你就对吗?”老师反问我。“她天天中午抢课桌睡。”固执的我又倔强地补了一句,嘴里充满苦涩的味道。老师沉默了很久。“她比你小,虽然她是有错,你就把她当小妹妹,让她一下不就没事。再说你可以跟老师反映呀!”老师并没有因我的犟嘴而生气,还在开导我。我这时语塞了,半天不敢做声。
由于我平时表现好,班主任去了校长的办公室出来后,要我回到教室去上课。这件惊心全校的大事终于平静下来了。
从那天起,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是,两条乌黑辫子勾勒出她和善的脸。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总是抢着睡板凳,我也有几个中午没有回家,抢着睡板凳。还好,天气一下子凉了起来,午睡很快结束,要不是我们两个人午饭真的都不要想吃了。
她是一个天生的小“男孩”,可是老师说她是小妹妹。我不时把她当小妹妹,有时她又确实小“男孩”。我多次感到糊涂,她究竟是小“男孩”,还是小妹妹。
一天,我收同学们的作业本,有一个同学把作业本掉到了课桌下面,我伸手去捡时,衣服袖子不小心挂到了课桌上的钉子,袖口被撕了一个口子。我难过极了,这件衣服是我最好的衣服,刚穿几天。我拿着破袖子,开始忐忑、焦虑,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还好,脑子很管用,指挥我把袖子一层一层卷了起来。中午回家,我小心翼翼,母亲虽然细心,但是没有发现,我暗自窃喜趟过了一关。
吃完午饭来到学校,她已经坐在座位上。我刚坐下,她开口了,要我脱下衣服给她。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她葫芦里面卖什么药。在她的再三催逼下,我脱下衣服。
跌破眼镜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她从书包里拿出了针和线,把线放到嘴里抿了抿,对准针眼,屏住呼吸。这时的我跟着她的针和线,几乎也是停止了呼吸,当她把线穿过去了,我才缓过气来。
接着,她把我衣服的破袖子拿到手上,开始缝补袖子,我才明白过来。轻飘飘的针,在她的手里好像拿铅球似的,每缝一针都要费很大的劲儿。她非常认真地缝着,头上不断冒汗。我真想帮她擦汗,可不敢,同学们都在旁边。她用心缝补,小嘴不时露出丝丝的笑容,好像不是在缝补衣服,而是在描绘一幅彩图。同学们目瞪口呆,由于平时我俩正面交锋多,大家都惧怕又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只是默默地看着,不敢做声。
她旁若无人,一边缝补,一边不停地抹平袖子,端详手中的作品,好像充满了“诗情画意”。我像一个冻僵了的人,木立在那里。直到她说好了,穿穿看,我才苏醒。我看着缝补好的袖子,针足细而均匀,横竖整齐,不细看还看不出来是补了的袖子。后来,妈妈几次洗衣服,都没有发现我的袖子被缝补过。
她彻底改变了我,我真想不到这个小“男孩”竟有如此女人的“功夫”。
一次写作文,题目是“记一次课外活动”,她通篇作文整整写了45个字,而且把标点符号算进去。语文老师边讲评,边摇头说:“这哪是写作文,这分明是造句,你原来的学校是怎么教你的,基础真是太差了”。她坐在位子上,透过脸部,表面上好像无所谓,她的手儿把青色的罩衣揉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揉,我看到她心里面还真流露出不易发现的难过。
我想帮助她,打算先从作文入手。下课后,我轻轻唤她到操场上,指着操场上的同学问她:“同学们玩是不是一个动作,有没有不同”她俏皮地说:“那还要说,肯定是不同。”我用手一指说:“你把同学们各有特色的活动情况写下来,就是一篇很好的作文。”“作文就这样写吗?!”她不相信地说。“是呀,作文其实就是记录我们的真实生活,只不过我们要把握它的详略,该详细描写一定要不吝文字,该简略一定要吝啬文字……”,我毫无保留地侃侃而谈,细细引导,她津津有味地听着,似乎我已经把她怕写作文的障碍全部搬走了。最后我问她:“明白了吗。”她矜持点了点头,圣洁的小苹果脸颊有了几分红润。“想不到你有这么多学问”她狡黠地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又是作文课了,这次作文题目是“记一次劳动”。过了一个星期,是作文讲评,老师拿出了她的作文,讲评说她进步非常大,值得表扬。她用感激的眼光看着我。其实她非常聪颖,只不过平时把精力都放在捉弄同学上。我看到她的悟性那么高,又帮她辅导语文,每次辅导后,她都会用深情的眼光看着我,使我羞赧地低下了头。
她的学习在不断地进步,名次在不断飙升,从班上最后几名跃升到了前十名。有一次,她趁同学们没有注意,用自己的小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不肯放开。我吓得忙把手缩了回去,她却笑我太胆小。
其实她不知道,我的手被女同学碰还是第一次,她小小的纤手,细而柔,握着我的手真是舒服极了。她还经常从家里带来好吃的,我不在教室时,留都要留给我吃,有时还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好像我就是她的亲哥哥,我也感觉她真有点像我的小妹妹。她的笑声是那么清脆,那么桀骜,那么爽快,我仿佛是在听一种罕见而完美的乐器的回声。
转眼就要期末考试了,我们在进行着紧张的总复习。
一天,我们正在上语文课,忽然,校长、班主任老师带着一个人走进了我们的教室,班主任向语文老师介绍,那个陌生人是她的爸爸。我忙仔细地看了他一下,高高的个子,戴着一副眼镜,好像很有学问的人,也像一个当官的人。她爸爸不停地谢谢老师和校长,还谢谢同学们。
期末考试的那天下午,考完了最后一场考试。我们俩汇合在一起,我问她考得怎么样,她说感觉蛮好,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时,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红钢笔,说是送给我。我说:“送钢笔干什么,我帮助你是应该的。”他说:“不是,我下个学期要转学了,要到吉安去读书,那天我爸爸来学校就是来办理转学手续,他调动到吉安工作了。”我一听蒙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安慰着我,说以后会来看我。我接过她的红钢笔,我认识它,那是她爸爸送的生日礼物。我抚摸着它。我忽然想起送她礼物,摸了摸书包,书包里有早些天学校奖给我作文比赛的本子,我拿了出来说:“我没有什么好送给你,就送这本本子给你吧。”她接过本子,把它紧贴在心口,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眶里迸出了眼泪。
从那天起,我没有再看见过她。我曾到她家,她家大门紧锁,问附近的人,才知道她家已经搬到吉安去了。我好后悔,那天怎么不多和她呆一会儿,怎么不说几句心里话,怎么……,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什么都晚了。我多么希望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快过年了,有一天我在街上行走,突然她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以为是想她太多,揉了揉眼睛。她也看到了我,高兴地跑了过来,拉着我的手,只剩下一种兴奋、狂热,几乎不可拉回的幸福。“我经常想你”她的黑眼睛流着泪说。我说:“别,别,我也经常想你。”然后两双小手紧紧地合在一起,血在周身沸腾,我的内心深处,似乎藏匿着一种奇怪而甜美的喜欢。
这时,她妈妈走了过来,看了我一眼,那天我穿的是一件破衣服。她妈的脸颊上,甚至唇上,像是可以挤出臭水沟里的黑水。 “你怎么可以同这样的孩子玩!” 她妈发出了鄙视而生气的声音。“他是好孩子!你说错了”她不服气地说。她妈拖着她就走,小“男孩”脸向我,脚尖向我,脚跟向着妈妈,边走边退,脚几乎悬地。她在挣扎,可是力太小,只好用小手拼命地向我晃动。我也用手拼命地挥动,眼泪簌簌。
我全身没有一点知觉,泪水将车子的影子打湿,模糊。
【编辑:王茜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