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候,我回到裡姜,又看到了仅残存几堵泥墙的老碾坊。
老碾坊已经荒废多年,杂草丛生,无数的鸟儿、雀儿唧唧喳喳,在老碾坊里鸣叫、嬉闹。我一脚踏入,惊吓了这些早在这里筑巢安家的鸟儿,它们惊慌地从破旧的泥墙顶上飞走了。
我寻找着碾磨,扒开杂草,磨槽还在,只是被泥土填满,轴架不复存在,一幅三角形的木支架散卧在泥土中,一扇石碾仰面苍凉的僵躯静静地躺在那里,任风雨的剥蚀,缄默不语,宠辱不惊地凝视着苍穹。我拔去石碾四周的杂草,蹲下来,扫去石碾上面的污垢,轻轻地抚摸着敦厚、坚硬、无语的石碾。此时,我似乎又听到它那粗壮的喘息声,还有那隆隆的声响又在耳边响起。此时,那被石碾碾过的我的快乐童年,碾磨了酸甜苦辣的岁月,那些悠悠怀旧的童年片段,在我的心灵深处翻卷着,流淌着……
碾坊在家庙的西面,这个碾坊曾是村中人家生活的工具。每天,那轰鸣的碾磨声,在变换的节气和更替四季的日子里,永远伴随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碾磨转呀转的“轰轰、轰轰”单调地重复着一个声调。那声音好似一名健壮的青年,从胸腔发出带有磁性的男低音正在吟唱,音色深沉而浑厚。这声音伴随着犬叫鸡鸣,人声的喧闹,奏响了裡姜经久不衰的田园交响曲。日落后,劳累一天的人们歇息了,鸟入林,鸡上窝了,可是还有隆隆的碾磨声从碾坊里传来。不知是那户人家又在把谷物碾磨,换来明天有滋有味的生活。在这宁静乡村的夜晚,这声音好像是一位历尽苍桑的老人,缓缓地诉说着古老的传说。多少年来,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样的一个百听不烦的声音,每晚,我都是枕着这来自大地的天籁之声进入梦乡。
听老辈人说,这碾坊已经传下来数百年。据说,那时我们的祖上刚在祠堂旁边建起一座家庙,还剩下一些砖瓦、木料,就在家庙旁边建了这座碾坊。那石碾是用马车从专门给朝廷进贡石材的印山运过来的大麻石,就连支架上的压石都是印山石。还听说,安置石碾的那天,还在碾坊里上香、摆供,燃放鞭炮,这样,使碾坊吉利。确实,碾坊从来没有碾到人的事情发生。石碾没有裂纹、砂眼和色斑,结构紧密,打凿圆整,就像祖上遗留下来那淳厚、质朴的品格,供乡亲安定家邦,使家族子嗣香火繁衍不息。是石碾碾出了五谷杂粮,才点燃起裡姜一代代的炊烟。就这样,一辈辈传承下来,绕着生命的年轮,让生生不息的岁月变得绵长而坚韧。
碾坊很少有闲着的时候,尤其是到了节日和新粮上市的季节,特别是临近年关,那石碾就没有喘息的机会了。“去,占碾去”,家人一声吩咐,孩子便拿一个笤竹或畚箕,用这物件自觉地排上了队。全家老少齐出动,一步一步,驱使着牛,一圈一圈地转啊转,石碾中的稻谷便黄黄白白地被碾出来了,再用竹筛反反复复地筛,白花花的大米就被分出来了。还有碾甘蔗做糖是小孩子最喜欢的了。既可以啃甘蔗,又可以吃到糖,别提有多兴奋。
碾坊在俗世的岁月里,同样也起着温暖乡情,和睦邻里关系的润滑作用。同住一个村,同饮一井水,那有不磕磕碰碰的。这时,有一家在碾东西,从碾坊外经过的村民,便主动钻进碾坊来帮忙,就这样,两家的磕磕碰碰、摩擦、隔阂,也在石碾一圈一圈的转动中消除了。碾声隆隆,笑声盈盈,碾来了浓浓的乡情,碾来了泥土般的芬芳,滋润着乡亲每个人的心田。
后来生产队买来了一台碾米机专供村民碾米碾豆,这大大方便了村里的人们,但村里的人们还是经常到碾坊碾东西,因为,用碾米机碾米要付钱。再后来,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到沿海大城市去打工了,老人带着孩子到县城读书去了,碾坊自然很少有人问津,现在,碾坊早已经倒塌,站在这片废墟上,我心里竟然产生一种酸楚,一种特定的气息在我的心头滋长。
我想,碾坊在裡姜绵延不绝的炊烟里已经完成了生命的轮回,镌刻着沧桑的记忆和辉煌的印痕,还原它生态的本真,与大地、花草、鸟雀相依为伴了。花开花落,春去春回,那碾坊里隆隆转动的石碾声,那打着喷嚏的大水牛,还有那散发着稻谷香,甘蔗香,豆子香……那些因石碾而衍生的乡村生活味道和韵律,在我的脑海里成了抹不掉的记忆。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