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地处大别山南麓。那片丘陵地,如一片墨西哥倒伏过后所遗留下的后遗症。不只有橙绿谷黄,那有四山沉烟,星月在水;有琤瑽杂鸣,隔溪的渔火;有萧瑟的秋风,还有我不可跨越的殒伤。那里的鸟鸣,常打开我的视野,小河带走我的童年,稻香陪我筑童梦。
秋天,总有一曲《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唱予我听。那树梢的啸叫和挤门的粗暴,远处高压线的哭嚎,有你不曾听见过的的凄景。每当遇一段持续的连阴雨,大风加持,卷起的阵阵黄沙、枯叶时,我就犯病。
秋天,是我最不喜欢的季节之一。一到此季节,我的伤感,便旧病复发。每一次的萎靡,总挥之不去。仿佛魔咒的笼罩。那是我最贫穷、最弱小、最无助、最能记事的年龄段。我总想挣脱那季节的蛊惑。记得湾子里的老人,多是在这个季节离去的。离去的原因,无非与贫穷、饥饿、疾病有关。祖祖辈辈的饥饿态,总能悠悠地等到饱餐的可能性最大的季节。熬到了秋天,意味着,可以饱肚子上路。一顿新鲜的大米饭,是多数人多念想。
农业的根本是收成,是温饱。记得小时候,如果孩子犯了事,就会被大人们毫不留情的谩骂:什么——“促狭子的”、“短阳寿的”、“胀衣篓“(人之将死的最后一餐饱饭)”、…...骂的多了,也听习惯了,从此也麻木了。当时还真不懂其骂人的全部含义,断章取义地把“促狭子”理解成“掫匣子”,跟现在赵本山《乡村爱情》里的范伟演的药匣子样,感觉是同一物件,“匣子”即盒子。《红楼梦》第二十一回就有: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娼妇儿!”就是骂的这个话。
我们乡俗中,小孩子夭折了,是睡不成棺材的,且不能跟大人们的坟挨在一起,通常葬于烂角岗里,可能是怕孩子死后的灵魂更加邪气,避免日后小孩中招。不能睡棺,一是木材稀缺,村里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大树,树枝都被砍来当柴禾烧,就连农田的埂子上的草,不是被牛啃,就是被人连根刨走,田埂上光秃秃的。二是棺材的成本太高,人们无钱购买。通常用几块简易的小板,用钉子钉成一个小木匣子,可能木匣子的长度还不够,装不下已死去的孩子,就用力掫(zhou音)。这就是我当时理解“你个促狭子的”的真实含意。另外“短阳寿”、“胀衣篓”也跟死亡有关。听大人们说:人一生吃的东西(包括饭)统称“衣篓”,是一个定值,偷着吃,多吃,就会被骂:“你个胀衣篓的”,而且先抢着吃了,后面就吃不上,因为没有那个命,再吃了。村里人办丧事,全村人都会来帮忙,有帮洗的、煮的,也有张罗墓穴的。大家一起,吃了“进材饭”,才举行安葬仪式,简单的人生,复杂的悼词,把亡灵的生前,上纲上线,吹的上了田,家人才算满意,然后,洋鼓洋号,吹吹打打,一路送上山去。新坟用黄土堆的高高的,头大尾小的土堆,再插上红绿黄锡纸扎的花圈,在秋风里摇曳,甚是悲凉。一个人的一生,就此了结。
村里的厕所的蹲坑,斜置的便坑缓冲板,都是敞坟后,剩下的棺材板再利用,斜插在蹲坑里。总之,秋天的一切,与节省有关,都跟食物、死亡有关,怎么叫我不伤秋和悲秋呢?
秋风秋雨过后,感觉水是刺凉刺凉的,村西那口大塘里的水,微澜地泛着轻纹,廋浅浑黄,如同村里人的脸。在整个夏季,容量不算大的池塘,水所剩无几。池塘中的莲藕叶已经枯黄,半卷着叶面,颈部半折地低头歪向一边,似将秋斩的死刑犯,绝望地将头垂得不能再低。
营养不良的我,头大、眼睛大、身子弱,条件反射地想要弄些鱼虾,来营养自己,我穿着那条勉强遮羞的破档裤,在浅浅的水塘中,克服厚厚的於泥阻力,坚难地搜寻着,试图有撞手的鱼,即使有,也会飞快地逃脱。双手的合围,不时触碰到一些野鱼,个别倒霉的家伙,不知是同情我,还是可怜我,只有在躲进我的脚踝泥印,才能被我幸运地抓获。我喜出望外,一条接一条地串起来,晚上,碗中将会有用菜籽油炸得金黄的土鱼吃了,可以美餐一顿了。鱼用带线的木棍穿起,含在嘴里,连串拖行在水中,进行摸寻着。秋水凉袭,在水中感觉还算稳定,一但离开水面,在秋风的吹拂下,哆嗦的更加剧烈了。隐忍着冷,直到有足够满意的鱼获,才会大义凛然地离开水塘,把冷搁一边,枯鱼的油香,已经完全占据了整个脑的空间。
青年时期的我,对历代文人墨客写秋的诗,特别敏感,又爱又怕,爱的是出类拔萃的文采,怕的是从句子中,读到我所理解的秋的样子,男人多愁善感起来,毫不逊色于女人。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天净沙·秋思》里的秋固然凄冷,却远不及我的故乡的悲凉,我所牵挂的“断肠人”却在自己身边,每天面对着。
《悲秋》宋·王令
岁事荒凉冕易悲,西风日夜弄寒威。
秋来寡妇尤勤织,谁是行人未有衣。
常恐衰颜随节换,空看落叶倚风飞。
从来最是悲秋者,况是悲秋客未归。
写《悲秋》的王令,5岁成孤,叔祖来养,看似悲惨,他叔祖至少还是一位低阶的武官,家中应不缺粥米。他虽只活了28岁,但困扰他的,却是脚气。再悲凄,能悲凄到哪去?
秋天的风,还会吹歪村里中老年人的脸,天稍一转凉,面瘫就会犯,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缺钙,游的人下巴都会脱落,不能灵活地张闭嘴了。有会被认为鬼缠身,村里的传统做法就会把米泡胀,沥干,再磨成米粉,然后搓成团,放在锅里蒸熟后,用一个大大的竹簸箕盛出来,喊来村里的大人小孩,用孩子们理解不了的咒语,神神秘秘地念叨着:“簙么事,簙旋风,簙了就好了”。仪式刚弄完,村里的大人小孩,就飞快地围拢来哄抢。据说抢的越快,越激烈,患者好的越快越彻底。因为病痛被一群人给分摊了。
中年以后,秋季晨起,楼栋的某层,偶尔会响起送葬的哀乐,悲情的结茧,又被撕开,类似的剧情,年复一年。可能我的人生,阳光的东西太少,与我出生在寒冷的冬季有关,生长在那贫瘠之地,那些年,有许多年轻的媳妇,动不动就因为拌嘴喝农药寻短见。悲剧总在重复着演绎。我的左邻右舍,总被黑暗笼罩,那时,我的家门,从未亮起月亮和星星。这些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从此,我不苟言笑,总是略带忧郁和感伤。谁不愿一路向阳?这既定的身法,使得我:思维的多,倾诉的少。要倾诉,也只是用文字,在那自言自语。今天,总算是心智成熟,我开始抚摸太阳。也敞开心扉,将那段阴暗时光的心境,或盘托出,以获与我类似经历的读者以共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