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站在这条通往家的路上。
家乡——一个小小的山村。此刻从六公里以外的这里望去,正被一片薄薄的烟霭笼罩着,虚无缥缈,恰似一位带着一袭面纱的神女静静地沉睡着,安详而平静。
六公里的路,对我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儿时,上学背着书包的时节,因为家境贫寒,我住不起校,只能每天清晨都挟着晨露,裹着晓风,走完这段路,到学校去追寻梦中的向往;每天傍晚又披着暮霭,顶着星光,孤独地往家里赶。六公里的路啊,这头牵着我心中执著的追求,那头则挂着父母亲深情的目光。那时候,一个人无事的时候,就边走路边记诵知识,从课本上少得可怜的内容,诸如毛主席语录之类,到老师推介的唐诗、宋词、元曲。有几次因为看书背诵过于专注,或一头扎进泥坑,把自己变成一个泥猴;或一头撞在树上、电线杆子上,使自己成为一个“独角兽”。为了上学不迟到,我得早早地起身上路,经历了许多的惊险,有一次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清晨甚至遇上了两只恶狼,在长时间的对峙之后,我凭着手中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一把手电筒和一身大汗,吓跑了两只恶狼。那一次我迟到了,那也是我上学以来唯一的一次迟到,充满了遗憾与传奇的悲壮。那些在家与学校的路上风尘仆仆奔波的日子里,我每天的饭食除了几块馒头、几块土豆,再就是路边郁郁葱葱生长着的野菜,什么“鸡大腿”“马缨子”“蕉蒿”“酸溜溜”“蕨麻”之类,全都成了我用来充饥的东西。春去秋来,燕回雁归,从十二岁上初中开始,到十七岁高中毕业,整整五年的时间,一双轻快的脚,承载着少年的身躯和梦想,累计长达几十万公里的漫漫长途,把我送进又一个神圣的殿堂,再送上窄窄的三尺讲台……
长大成人之后,也还时常沿着这条小路,让归家的心,把漫长压缩成咫尺。而这时的心境,与儿时毫无二致。虽然还是孤零零一个人,不再口诵着“天生我材必有用”,轻念着“good bye”,不会再有种种遇险的过程,但走在路上的感觉还是一如往昔,归家的心情也一模一样。
后来,由于自然条件恶劣,村里的乡亲们开始纷纷举家搬迁往别处谋生,可是也许是安土重迁的原因,父母亲、大哥大姐们却始终如上几代人一样固守在“路远石头多,出门就爬坡”的村落里,打理着那几亩薄地,放牧着那几只牛羊,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过着单调而安宁平静的生活。这样我一如既往,奔波在这条路上。
再到后来,父亲去世了,母亲随我们迁到他处,大哥大姐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正是因为这里还有父亲的坟茔,还有亲人的牵挂,所以常常回来,常常漫步在这里。
二十多年后的现在,我又走在这条路上,还是一个人。路上没有行人,连一只飞鸟的踪迹都看不见,遍地是皑皑白雪,还有身后那一串或深或浅、东斜西歪的脚印。周围是如此的静寂,伴着我粗重呼吸的只有脚踩在雪上发出的“吱吱”的声响。单单从外表看来,一个人走在茫茫的雪原上,无疑会显得十分的孤单、萧索,但回家的急切心情又让我感到亲人的无所不在,因为六公里的那一边有我心灵的归宿,有我休憩的港湾,有父亲的坟茔的牵连,有我儿时就喜欢的酸菜拌拉条子。拉条子,那是那个穷困山村的人们招待宾客的最佳面食,在我眼中它承载着最浓最醇的人情。现在,我每每挑起柔滑细长的拉条子时,总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长长的拉条子,一头是即将远去的不安分的心,另一头是亲人的叮咛与牵挂;而那不断下滴的面汤,是不是就是母亲的心血和泪水?!
近乡情怯,不错,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背着沉重的书包的学童,多年在外的奔波,岁月已经弯曲了我的脊背,花白了我的双鬓,难道就不会改变家乡的一切吗?“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那是必然的。那小时候挥洒过无数欢乐与童趣的大石头还在吗?那长达几百米,曾经落满了我们冬天所有的欢笑的冰坡,还会一如既往的接纳我吗?我真的担心,梦中依然清晰的儿时的旧痕会失去色彩,包括那一眼数百人赖以生存的清澈甘甜的泉水。
长长的回家的路啊,从春夏到秋冬,从少年到白头,始终走不出亲人的瞩望与呼唤,走不出浓郁的乡情,更走不出童年时就深深镌刻在记忆中的欢乐与悲伤。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