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细雨总爱在山水间徘徊,湿漉漉的柏油路泛着微光,通向高坊水库的公路像条黑带子,将两旁的新式楼房串成珠链。一栋栋白墙青瓦楼房,院墙内探出的桃花暗香浮动,恍如戏台上伶人鬓边斜簪的花瓣。而不远处那些被遗弃在时光深处的老宅,此刻正在老村静静蛰伏,像极了被后辈簇拥却日渐沉默的老祖母。
“百世大儒”的牌坊在雨雾中显现时,我仿佛看见八百多年前的青衫掠过檐角。从百世大儒门楼下经过,踏入一个整洁平整的广场。广场上书卷造型的浮雕积着雨水,显现出广场四周“心即理”“发明本心”的语录碑。“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诵读声在空阔处荡开涟漪,惊醒了石缝间沉睡的苔藓。
陆九渊,这个名字照亮了南宋的天空。他,字子静,号象山,出生于金溪陆坊青田村。作为南宋著名的理学大家,这位被后世尊为"心学"开山之祖的哲人,与朱熹并称"朱陆",以深邃的思想与激荡的学术争鸣,为中国哲学史镌刻下不朽的丰碑。
据载,他四岁问天、八岁读史,十三岁即从《易经》中悟得“宇宙便是吾心”的至理。这种对内在心性的敏锐洞察,成为他构建心学体系的基石。与朱熹强调”格物致知”的外向求索不同,陆九渊主张“心即理”,认为真理本存于人心之中。他曾在鹅湖之会上与朱熹激烈论辩,以“易简工夫终久大”直指朱学支离之弊,将儒家伦理从繁琐的经典考据中解放,重归本心澄明的境界。
作为心学创始人,陆九渊的思想如清泉涤荡南宋学界。他提出“发明本心”的修养论,强调“先立乎其大者”,认为人人皆具圣贤之心,只需剥落物欲遮蔽便能复归本真。这种“尊德性”的哲学,不仅颠覆了传统理学“道问学”的路径,更赋予个体以强大的道德主体性。其名言“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将个体生命与天地大道相贯通,展现出宏阔的哲学气象。
站在广场,我想,陆九渊不仅是南宋理学的双璧之一,更是中国哲学从“理”向“心”转折的关键枢纽。他以直指本心的智慧,为后世开辟了一条通往精神自由的幽径,让儒家伦理在每个人的生命体验中生根发芽。这颗八百年前的思想星辰,依然在人类文明的苍穹中闪烁着永恒的光芒。
沿着蜿蜒的小路穿行,步入老村。老村的残垣在藤蔓间半推半就,断壁上的烟熏痕迹宛如古琴谱里的减字谱,风掠过空荡荡的窗棂,奏出的却是无弦之韵。一处倾颓的马头墙上,衰草随着风势摇摆,恍惚是当年炊烟残留的笔锋。一处寂寞的照壁上,残存着半幅“鹿衔灵芝”的彩绘,鹿眼处的金粉在阴翳中幽幽发亮。墙根处野葛的藤蔓已爬上梁柱,紫花累累如垂泪,倒应了《诗经》里“葛生蒙楚,蔹蔓于野”的句子。忽然有麻雀振翅掠过天际,翅影扫过废弃的擂钵与石臼,恍惚间竟像看见八百年前陆氏义居的炊烟——那时九韶先生定下的家规,是否也如这些老屋的梁架,在风雨中渐渐朽去?
穿过老村,迎面一桥架于河上。这就是“青田桥”。石桥始建于明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初名“广济桥”。清道光十年(公元1830年),由金溪知县胡钊主持重建,并更名为“青田万福桥”,简称“青田桥”。至今,胡钊撰写的《重建青田桥记》古碑仍竖立桥头。
碑亭里的《重建青田桥记》正在与苔藓博弈。那楷书在裂痕间愈发清癯,道光十年的梅雨浸润了“民力维艰”四个字,倒让“众志成城”的笔锋愈发遒劲。抚过碑阴捐助者名录时,指尖触到某个陆姓商贾的名字,不知是否象山先生族中后裔?石桥在官道上的每一次震颤,是否都曾惊动东山松涛里的哲人清梦?
青田河的水汽裹着凉意漫上堤岸时,十一孔石桥如游龙般破雾而来。我俯身细看那些被水流琢磨了四百八十多年的纹路,最上方的水嘴雕刻成的须鳞毕现的大鲤鱼,好像下一刻就要摆尾游入《山海经》的篇章。五块青石板并成的桥面泛着幽光,车辙痕里积着的雨水,倒映出云影天光,竟像是把整条银河都收纳其中。忽然懂得古人为何将镇水兽雕成鲤鱼——它们跃动的姿态里,分明藏着让顽石起舞的咒语。顿然间,我抚摸桥栏上深浅不一的凿痕,忽然想起明嘉靖年间的石匠们,他们挥锤时洒落的汗珠,是否也渗进了这些石头的肌理?清道光年间重建此桥的胡钊知县,可曾在此驻足,遥想陆氏“满门孝悌”的遗风?
古碑上的裂痕恰似岁月劈下的闪电,却未能击碎碑文的楷书筋骨。“往来行旅,咸颂功德”八字被青苔染成翠色,倒比朱砂更添几分生机。两只蜗牛停在碑额螭首的卷草纹里微微翕动,恍若字碑文墨迹里点出的标点。对岸东山的新篁在雨中沙沙作响,恍惚化作鹅湖书院檐角的铁马清音——当年朱陆“无极而太极”的论辩,是否也似这穿林打叶的雨声,淋湿了后世多少学人的衣襟?
跨过石桥,边走边想:“桥上村”——依桥而名。那么,“青田桥”呢,依村而名也就顺理成章。好好的“青田村”,后来为何,又于何时改称“桥上”?这个问题,如同一个谜团,萦绕在我的心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或许,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字的变更,但背后却隐藏着无数的故事与情感。可无论如何,桥上村,这个因桥而得名的村庄,与青田桥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们相互依存,相互见证,共同书写着这片土地的历史。
陆象山墓在过河后的东山上。沿着山道前行,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痕迹之上。山道修筑得很好,石阶依山势而修,陡缓相宜。既可悠然而行,亦可驻足观景。因为还是雨季,山路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一些野花已经开放,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间,宛如一个个灵动的小精灵,为这寂静的山林增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一些枝间也是嫩绿点点,仿佛是大自然刚刚涂抹的色彩,清新而自然。即便并非专程前来拜谒先贤陆子,仅奔着春季的寻芳踏青,这也堪称是一方胜境。
陆象山,还有其兄,名闻遐迩“金溪三陆”之一的陆九韶(梭山)的陵墓,都在这座山坡之上。站在象山先生墓前,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敬意。想起有一次吴文鼎老师说过,这座象山墓还是他与周清老师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县文化馆工作时奉政府的安排重修的。吴文鼎老师是陆学研究专家,对金溪当代陆象山文化研究作出过重大贡献。他的名字,如同一颗璀璨的星辰,闪耀在陆学研究的天空。然而,如今斯人千古,而金溪陆学研究的风气尚存。这或许可以理解为“不磨心”吧!先人的精神与思想,如同一颗永不熄灭的火种,在后人的心中传承与延续,激励着我们不断前行。
石阶上的青苔被踩成深浅不一的绿痕,像极了心学典籍里参差的批注。早开的杜鹃花零星点缀在墓道两侧,花瓣上的雨珠折射着天光,竟似洒落的碎玉。此刻拂过墓碑的春风,是否还记得五十年代那两个文化馆员挥汗如雨的模样?吴文鼎老师和周清老师当年主持重修时,可曾在此处听见“六经注我”的松涛?此刻雨丝斜斜穿过墓前的一块碑,在碑文上蜿蜒成溪。忽然明白先生所谓“发明本心”,或许就像这满山草木,无需刻意栽培,只在天地间自然生长。
站在墓前合掌时,山岚忽地漫过林梢。八百年前的三陆在此聚首,九渊先生“六经注我”的惊雷,可曾震落过此处的松子?如今满坡的萱草正酝酿着金黄的花汛,石供桌上的露水聚了又散,倒映着云影来去。忽觉所谓“心即理”,或许便如这满山草木,荣枯自在,不假外求。那些关于心学理学的千古争论,倒不如桥下流水,只管把春秋都酿成碧色。
下山时细雨又洒满桥头,雨雾缠绵在半空,老村的轮廓渐渐隐入黛色。青田桥的鲤鱼吻兽在湍急中愈发灵动,驮着五百年光阴的石板青湿温润,仿佛还留着五百年的时光。忽然懂得桥上村改名的深意——有些存在本就如桥,渡人亦渡己,连接着此岸的烟火与彼岸的星空。而陆子静先生说的“收拾精神,自作主宰”,大约便是教人在沧桑变幻中,守住心中那座不垮的桥。
对于历史上关于陆九渊的争论,我不去多想。人的一颗心是深渊,探寻不得,也不可探寻。或许,我们无需纠结于那些争论与纷争,而是应该将目光投向那些美好的风景。陆九渊的思想,如同一幅绚丽的画卷,展现在我们面前。他强调内心的修养与觉悟,倡导人们回归本心,追求内心的自由与宁静。这些思想,如同一股清泉,滋润着我们的心田,让我们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找到内心的宁静与安宁。
青田桥在漫雨的天色里化作一柄玉如意,连接着此岸的烟火与彼岸的苍茫。那些被车轮磨亮的凹槽,此刻盛满了时光,恍若无数个世纪以来,过客们遗落在桥上的心念。或许陆子所说的“心即宇宙”,便是教人在沧桑变迁中,始终葆有对天地万物的那份温柔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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