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初霁时,像一卷被岁月浸染的绢本,在青田河边沉睡了一千年的下李村从水墨氤氲中渐次浮现。踩着雨水浸润的水泥路面,我忽然想起《东京梦华录》里的句子:“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这座南唐遗民聚落,是否也曾在某个清晨,被亡国之君李煜的词句惊醒?
转过几座三层崭新的楼房,巷弄便织成了谜题。州司马第的八字掖门谦卑内敛地蜷缩在墙根,仿佛刻意回避着往昔的荣光。推开斑驳的栗色门扉,迎面撞见三座“前厅后堂”式排屋的残缺之美——木构梁架如苍劲的筋骨挺立,正面砖墙却如被时光利刃斜切,留下工整的几何切面。晨光从豁口处漫漶而入,在青砖院墙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恍若哪位先人未写完的诗稿。正面“门脸”的砖墙却齐刷刷地垮掉了,仿佛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让人不禁感叹时光的无情。
转过一个月洞门进入夏官大院,这里的门匾已褪去威严,门前的石缸里盛满沧桑。这处父子双进士的宅邸里,至今回荡着金戈铁马的余响。咸丰九年的月光是否也这样清冷?道光二十年的进士李希郊,曾在此处磨砺剑胆琴心。遥想那个血色黄昏,处州城墙在太平军的攻势下摇摇欲坠,这位江南道监察御史该是整肃衣冠,将奏折焚作漫天纸蝶,而后从容饮下那盏诀别酒。其子宝铭续建宅邸时,定是含着热泪将父亲的朝服叠进樟木箱,又在西厢房添了扇雕着獬豸的屏风。如今书院虽毁,残存的太湖石仍在墙角蜷缩成凝固的惊涛。但廊柱上“忠孝传家”的朱漆依然灼灼,恍若未干的血色。
巷弄深处,如珠公故居的门环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咸丰五年的绵纸商人,用垄断市面的智慧在青砖墙上镌刻商海沉浮。前厅的雀替木雕里,牡丹与铜钱纹样缠绕出商贾的野心;后院的排水暗渠却用鹅卵石砌成祥云状,泄露了主人内心对诗书的向往。
我们一路沿着路标指示牌来到了丽江赞府(儒林第)。儒林第建于乾隆八年,其祖李子芳乐善好施、德才兼备,不但在地方上声望很高,而且为国捐资功名显赫,明万历年曾任福建汀州府清流县县丞。踩着“丽江赞府”的青砖方胜纹,乾隆八年的儒林郎仿佛正从《汀州府志》中走来。李子芳捐资修桥的银两,是否化作门头石拱的弧度?校官别墅的西洋圆门的门框里,黄埔四期的李凌汉是否曾在此处眺望?这圆门像只窥视尘世的眼,他在此整理戎装时,可曾预见半世纪后的沧海桑田?石门框住的粉墙上,爬山虎的掌纹年复一年描摹时光,把战火与离乱都滤成了朦胧的绿意。战火纷飞的倒影与青田河的波光奇妙重叠,像极了那个新旧碰撞的时代。
祠堂的香火从未断绝。在祠堂里,仿佛踩着不同朝代的韵脚。建庵公祠的“荣封三代”匾额下,云南马帮的铜铃声犹在梁间回响。恩荣李氏祠堂的“入孝”“出弟”侧门,青石门槛被数百年晨昏磨出玉质光泽;光绪年间的傩戏面具在橱窗里沉默,那些驱邪纳福的唱腔却仍在青田河的波光里流转。村南的“李氏祠堂”,虽然规模相对较小,内部结构亦较简略,但它静静地伫立在村子的一隅,不张扬,却自有一种独特的威严与庄重。
“大夫第”墙外,清清一渠水圳傍路而过,三楼牌坊式院门额书“玉环呈瑞”四个大字。这四个大字,宛如点睛之笔,为整个宅院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庄重。走进“大夫第”,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繁华的年代。这里的木雕令人心惊,雀替上的缠枝莲分明在呼吸,格扇间的冰裂纹渗出松脂清香。当雨后初霁的淡光洒在“玉环呈瑞”的门额上时,恍惚看见李文登带着四个儿子踏过门槛,绸衣摩擦的窸窣与算盘珠子的脆响交织成晚清的市声。一条水圳清流蜿蜒,将四幢宅院勾连成流动的卷轴。李文登为四子营建的“连排别墅”里,花窗棂格间漏下的光斑,正在青砖墁地上拼凑“玉茗堂”书商的往事——那些雕版上消失的墨香,是否都化作了院子里年年重开的桂花?
“大夫第”见证了李文登家族的兴衰荣辱,也见证了下李村的繁华与变迁。它不仅仅是一座宅院,更是一段历史的缩影,一种文化的传承。如今,它静静地矗立在村子里,向世人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荣耀。
村内年代最早的建筑,似为“大夫第”不远处建于明洪武年间的书院“逄年山庄”。它内有两棵古树,一棵是500年的柏树,一棵是500年的桂树。五百岁的柏树与桂树正在交换年轮里的秘密。洪武年间的书声早已飘散,但深秋的桂子仍会准时叩响窗棂,提醒后人莫忘“月中折桂”的誓约。据载,明清时期,从这里走出过进士2名,大夫6名,太学生16名,担任州县官职8人,赐封儒林郎、登仕郎15名。
青田河宛如一条玉带从村外流过,流过村北祠堂的础石,流过明代书院的断碑,最终汇成水墨长卷里的留白。是谁牵着牛,扛着耙走过石桥,身影惊起鸥鹭,翅尖掠过祠堂屋脊的螭吻,把一千年的光阴抖落在潺潺水声里,将整个村庄轻轻摇晃。那些未及言说的故事,那些砖缝间的青苔,那些悬而未决的历史疑问,都在粼粼波光里获得了温柔的解答。
我抚过大夫第冰凉的青砖,触到岁月温热的脉搏。那些进士的笏板、商人的秤杆、书生的笔墨,都化作檐角的风铃,在每块砖石间震颤出永恒的和弦。下李村的守护者们,正用桐油与麻线编织时光的经纬,让宗祠的香火与现代文明在雕花窗棂间和解。当稚童举着纸鸢跑过明代巷道,五百岁的桂树忽然落下一地细碎黄花,恰似时光撒下的金色密码。
离村时,看见几个孩童在祠堂前嬉戏,他们的影子与门前石兽的影子交叠,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或许真正的传承从来不在恢弘的仪式,而在这些不经意的瞬间——当童谣飘过明代花窗,当炊烟缠绕清代马头墙,整个村庄便成了永不谢幕的活态博物馆。
【编辑:张若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