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青田畈的公路上,发出轻微的震颤。路旁高大的杨树刚抽嫩芽。摇下车窗,空气中浮动着早春特有的清冽,混合着湿润的草腥与陈年木质的沉香。恍惚间仿佛有宋元时期的商队铜铃,正在某个弯道后与我相向而行。这片被县志反复书写的土地,正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在出发之前,我翻阅了诸多史料,试图在文字中勾勒出这片土地的轮廓。根据龚廷献所叙及《金溪县志》所载可知:现陆坊乡毛坊殿村以下沿羊介寿至陆坊,包括上、下李村一带的田畈为青田畈。青田畈,一个多么诗意的名字,仿佛能让人看到那片土地上绿油油的稻田,随风摇曳,泛起层层波浪。
转过一道隘口,毛坊殿村的白墙突然从几棵香樟树后浮出。朱氏宗祠的鸱吻挑破晨雾,檐角风铎在三月微寒中轻轻摇晃。我翻开泛黄的《朱氏宗谱》,洪武三年的墨迹记载着朱氏先祖的迁徙:那年深秋,朱氏兄弟三人背着木匠工具,沿着如今我车轮下的古道,从濠湖朱家逆风而行。他们踏碎满地香樟树落叶,在毛氏废弃的村墟前停下脚步。残破的古庙里,褪色的彩绘门神依然紧握钢鞭,守望着早已离散的毛氏族人。朱氏兄弟用凿子修复了檐枋上断裂的牡丹雕花,新刨的木花与旧木屑在晨光中纷飞如蝶。
朱氏祠堂的黑漆门还残留着昨夜露水,门环铮亮。明代洪武年的风穿过空寂的巷弄,拂动檐角铁马。朱氏宗谱里记载的毛氏古庙蜷缩在村西,断壁上的彩绘被雨水浸成模糊的云团,唯余藻井处几朵褪色的莲花,仍在讲述元末那个细雨绵绵的黄昏——毛氏最后的长老是否也在此处仰望过同样的穹顶?新翻修的三进祠堂里,青砖铺就了天井中六百年的时光,几根新补的梁柱上,那些雕花雀替灵动飞扬。
转道羊介寿村的路上,青田畈的沃土在犁铧下翻涌着黑亮的波涛。明代王孟礼携家带口南迁的场景忽然鲜活起来:临沂王氏的牛车上,襁褓中的婴儿吮着榆钱饼,老族长怀中的界碑拓片被汗水浸染。当他们在鄱阳与南城的界碑旁卸下行囊时,不会想到“阳界首”三个字将在族谱中辗转成“羊介寿”的雅称。如今残碑已化作田垄间的碎石,唯有王氏祠堂的梁架上,彩绘的羝羊依然保持着腾跃的姿态。村前塘中锦鲤搅碎倒影,惊醒了沉睡在《江西通志》里的文字——陆九渊的墓茔,正静卧在曾经建有永兴寺的丘陵深处。
阳光漫过一栋老屋的格栅窗,在青砖地上织出菱花纹样。看着梁柱间的燕尾榫,我感觉这些老木头会呼吸。轻轻叩击柱础,沉闷的回响里藏着永乐年间木匠的斧凿声。天井的排水沟里,宋式覆莲柱础撑起的藻井外圆内方,表达着天人合一的自然气象。
两座村庄的池塘都盛满云影,浮萍在祠堂倒影里聚散。社庙香案积着厚厚的香灰,门楼石阶被磨出温润的弧度。我忽然想起前几天走过的一个修缮如新的古村,那只不过是成了标本的传统。而这里,颓圮的梁柱间仍能触摸到真实的呼吸——北厢房坍塌的雕花窗下,野蔷薇正攀着朽木绽放;废弃书院的断墙处,是野草的疯长。
坐在村口古樟盘虬的根须上,望着村子里存有的木构老屋,忽然明白先民们对公共空间的执着。他们用祠堂安放宗族魂魄,以社庙供奉天地神明,借门楼界定精神疆域,书院里飘出的墨香与稻田的土腥在风中交融。
我又看到了金溪古村所具有的共同格局——祠堂、村庙、门楼、池塘。这些元素构成了古村的基本面貌,也成为了古村的灵魂所在。在那个私有制的封建社会中,人们能够为了家族、为了村子,建造出如此精美的公共建筑,用心维护着街巷和水源的洁净,保持整体风貌的均齐与协调,保持建筑物的风度与格调。这种对公共事务的关注与投入,难道不足以让我们深沉思考!我们拿什么来代替被毁弃的一切呢?今天,我们是不是会叹息,我们推倒的不只是青砖黛瓦,更是这种集体记忆的共生结构,我们匆忙浇筑的钢筋混凝土里,又该注入怎样的魂魄?那些消逝的匠人,是否把对永恒的期许都刻进了堂前的冬瓜梁?当我们的推土机碾过青石板路,可曾听见祖先在榫卯深处的叹息?
我在行走,也在唤醒,唤醒村子沉默背后的故事。我在行走,也在倾听,倾听每个村子那穿越历史的声音。这一路,我有太多的感动。我被每一片田野、丘陵之间的这些古老村落感动。我被那些仍旧巍然挺立数百年的木构老宅感动。我被那些跨越时代的鸿沟,传递往日的礼法和尊严的形态感动。
阳光下,恍惚间,我看见无数工匠的魂魄仍在屋脊行走,他们用墨斗弹出的直线,丈量着文明传承的尺度。那些祠堂门楼,原是立在大地上的指南针,为漂泊的灵魂指引归途。而今我们在玻璃幕墙上寻找倒影,却遗失了映照心灵的铜镜。
我似乎听见青田畈的呼吸,听见那些老建筑的絮语。祠堂的柱础在讲述榫卯咬合的智慧,门楼的砖雕在低语工匠对永恒的期许,半月塘的涟漪正复述着代代村妇捣衣的谣曲。这些声音交织成无形的经络,将散落在丘陵间的古村连成完整的生命体。而我们这个时代的建筑,或许正需要重新学会呼吸,在钢筋水泥的骨骼里,长出能跨越时空对话的魂灵。
【编辑:王茜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