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村口的老樟树总让我想起祖父布满沟壑的手掌。枝桠向四面八方伸展,斑驳树皮里深嵌着几代顽童用镰刀刻下的歪斜名字。粗壮的树干要三个大人手拉手才能合围,树冠投下的浓荫像一柄碧玉伞,为村子里世代村民遮阳避日。
我们住在边上的几家人到了夏天,上午十点刚过,孩子们就争先恐后地把竹床搬到树下占最佳位置,床上床下泼上几盆水,等待它快速挥发带走热气。然后午饭吃过就拿上一把奶奶自制的蒲扇躺到自家的竹床上准备歇午觉。说是睡午觉,其实都在拉瓜聊天,有的人几个小时都没闭一下眼,有的人实在困的熬不住小憩一会儿,就被吵醒了,又重新加入到叽叽喳喳的队伍中。
不仅是我们享受大树的庇护,全村的人种田赶集只要路过,也都会坐下来歇歇脚,乘乘凉。女同志一般会坐在我们的竹床上歇息拉拉家常,都是本村的婶婶大妈的,亲近的很。即便我们已经躺在竹床上,靠一边挪一挪也能空出大半边供好几个人坐。男人一般是不坐我们竹床的,他们大多从田里劳作路过,身上沾染泥污,怕弄脏了竹床。都是自觉地坐在大樟树暴露在外的粗壮树根上,或者边上散落的石块上,抽上一根烟,用草帽扇一扇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两句,便又各自散去。
用青石砌就的老池塘和老樟树一样历史悠久,历经风霜。不知它存在了多少年,只记得它似乎一直就如一睿智的老者守护着村里的男女老少。洗衣摘菜、擦脸冲脚、嬉闹玩乐都在这里。晨雾未散时,池塘浮着层薄纱,槌衣声便从雾气里浮出来。三五个绾着各种花色头巾的妇人蹲在青石板上,棒槌起落间溅起碎银似的水花。她们说笑声惊醒了睡莲,粉白的花苞次第绽放,惊得浮萍下的小鱼甩尾游开,在水面划出细密的纹路。老樟树的倒影被波纹揉碎,又慢慢拼凑完整。
顺着鹅卵石铺就的村道往深处走,能听见泠泠水声。穿村而过的河渠不过丈余宽,水清得能望见褐色的河床。早春时节,渠畔的野蔷薇开得泼辣,粉白花瓣顺着流水打着旋儿,绕过正在汲水的木桶,掠过浣衣姑娘的麻花辫。晌午的日头晒暖了渠水,总有三两孩童光着脚丫踩水,惊起岸边小鸟,翅膀掠过金黄的油菜花田。
田野是村庄铺开的裙裾。惊蛰后的细雨里,紫云英像泼翻的颜料在田垄间晕染。布谷鸟叫醒谷雨后,整片原野便翻滚起翡翠般的稻浪。蝉鸣最盛的晌午,常能看见戴竹笠的老汉蹲在田埂,烟袋锅子明明灭灭,望着抽穗的稻子笑出满脸皱纹。等到秋风染黄了稻穗,打谷场便昼夜响着风车吱呀的节奏,稻谷的清香混着稻草的甘涩,在月光里酿成醉人的酒。
最热闹当属村西头的磨石碾房。两扇青石磨盘不知碾过多少岁月,沟槽里沉淀着陈年的糯香。腊月里碾糯米的时节,蒸汽裹着女人们的家常从木格窗棂溢出来。小时侯我最喜欢跟着爷爷来碾米花,坐在碾车上晃荡着小脚和前面的大水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想说什么说了什么自己也记不得,只记得偶尔大牛哞哞叫两声,也不知它是回应还是自己发泄两下,总之听了就十分开心,开心的再转几圈也不会觉得头晕,倒觉得可以理所当然地偷个懒。妈妈下班回来问今天干什么了?嘿,那回答的可豪气了:去赶牛碾米花了。仿佛干了什么大事一般,其实啥也没干,就傻坐着转圈,顺带吃些零食。欢乐无比!
晒谷场是块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黄泥地。秋收时节,金黄的稻谷摊成无数个方形或圆形。戴花布毛巾的妇人们手持竹耙,像在给大地梳头。日头西斜时,她们的身影被拉得老长,东家的帮着西家的翻谷堆,西家的帮助东家的装箩进筐,晒热的谷粒钻进粗布鞋,走起路来沙沙响。
寒冬暖阳日,伯母婶娘们早上起来洗被子准备过年,到下午就合伙到晒谷场来包被子。摊开竹编的晒谷垫,先把用米汤浆洗过的被包布平铺在垫子上,再把棉花絮铺在包布的正中央,然后铺上大花红艳或蓝印土布的被面,把包布方方正正地折叠过来,捊平抹直的像行军被一样横平竖直,边角支棱,最后几个人戴上顶针,分别从不同的角开始用专门缝被子的加长加粗的针穿上白棉线,一针一线上缝上。她们时不时的拿针在头上划拉一下,好像是为了让针沾点头发间的油润滑润滑有利于针线穿透被子。我总有点担心她们划破了自己的头皮。多人联手的话,很快就包好了一床,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一边,又开始包下一床。
我总是请求她们先包我家的,并且包好了不要叠起来,就摊在那里,然后我呈大字型躺上去,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慵懒惬意的很。
暮色四合时,萤火虫提着灯笼从池塘边升起飞舞,仿佛百年前那些在此嬉戏的孩童魂魄,还在绕着老树追逐笑闹。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