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前往横源,当车辆驶入村口的那一刻,眼前的新建楼房瞬间吸引了我的目光。这些现代化的建筑,以其简洁的线条和明亮的色彩,展现出一种蓬勃的生机与活力。村子并不大,布局却异常清晰,好像一位精心布局的画家,用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一幅宁静而和谐的乡村画卷。
村口那株樟树总在记忆里摇晃。树皮沟壑纵横,枝桠间悬着几枚褪色的红布条,像是时光结痂的伤口。我走进村子,村口楼房墙面上的瓷砖亮得晃眼,像群误入古画的现代人,局促地立在水圳边上。水圳的水清澈见底,仿佛能映照出岁月的倒影,却再不能映出连片的青砖黛瓦——老宅们早已在推土机的轰鸣中化作齑粉,只有几截残墙倔强地立在新楼房的阴影里,我沿着老街漫步,目光搜寻之处,尽是那些老房子。它们或高或低,或聚或散,静静地伫立在时光的角落里,诉说着往昔的繁华与沧桑。
水圳转角处,有一座曾经做过学校的祠堂。如今椽木坍塌处漏下天光,斜斜照在斑驳的语录墙上。“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办好教育为人民”的红标语依旧鲜艳地呈现在眼前,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特殊年代的激情与梦想。这些标语,如同岁月的化石,将那段历史定格在了这一刻,让人不禁陷入深深的沉思。孩子们当年用粉笔画的跳格子依然隐约可辨,墙角堆着缺腿的课桌椅,某个抽屉里竟躺着半截粉笔,轻轻一捻便簌簌成灰。檐角铜铃忽地叮当,惊飞梁间栖燕,恍若旧时下课铃声穿过四十载光阴。
几处老宅已经得到了修葺,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工匠们用他们精湛的技艺,将那些破损的砖瓦、腐朽的木梁一一修复,让老宅重新恢复了往日的风貌。然而,更多的老房子却难逃被拆除的命运。在这些老屋的遗址上,一座座新楼房拔地而起。有的新楼房外,仍然保留着原来的院墙,那斑驳的墙壁、古朴的砖石,仿佛在诉说着过去的岁月。当我看到这些残存的院墙的时候,心中便涌起一丝古意,似乎能触摸到历史的脉搏。那种感动,如同一股暖流,在心底缓缓流淌,久久不能平静。
老街西口往南,有一座几经修葺,规模较大的祠堂,那是村里的蔡氏总祠。它始建于明初,历经数百年的风雨洗礼,依然屹立不倒。走进祠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庭院。庭院里,青砖铺地,古朴而典雅。沿着被百年步履磨出凹痕的五级台阶拾级而上,阶缝里钻出星星点点的二月兰。天井里斜斜垂落的蛛网兜住浮尘。祠堂的下厅两侧设有阁楼,上天井两侧各有一厢房,厢房雕花门扇半启,露出红色的对联。祠堂布局严谨,错落有致。祠堂前有一眼古井,古井幽深如眸,清澈见底,井沿绳痕深深浅浅,倒映过多少汲水的新妇,又目送过多少远行的游子?
站在蔡氏总祠的门前,飞檐将天空切割成菱形,门环上的椒图兽首已含锈千年。我注视着厢房雕花窗棂间漏下斜斜的光柱,尘埃在其中起舞,恍见明代的司徒右丞蔡洞真在此批阅公文,狼毫蘸墨时溅起的墨点,至今晕染在案几的裂缝里。再看那眼古井,忽觉得井底渗出的细细清泉,应是蔡益谦出征前跪饮的那一瓢水的余脉。
翻开泛黄的《蔡氏家谱》,墨迹洇染处藏着惊心动魄的故事。宋宣和年间南迁的蔡祥卿,定然在某个霜晨抚过金溪的寒水;入赘黄氏的蔡益谦,或许曾在太原城头眺望过雁门关的狼烟;人们讲述那个替岳父从军的传说时,却无人知晓当年新妇黄氏是如何在春夜将眼泪绣进丈夫的征衣。那些辗转迁徙的足印,盼归村头的泪眼最终都沉淀在横源的土地里。
经过几栋修缮过的古宅,看到一座修缮过的老宅院墙上,爬山虎与空调外机纠缠共生。某户人家保留了祖传的雕花门楼,铝合金窗框却反射着刺目的白光。转角遇见半堵残墙,墙根野菊开得恣意。穿蓝布衫的老妇坐在门槛上择菜,身后堂屋供着液晶电视,屏幕里正播放午间新闻。
市集喧嚣中飘来酒酿的甜香,小商店的柜台前,戴金链的后生用手机扫码支付。穿校服的孩童追逐着跑过祠堂,书包上挂着的塑料奥特曼一晃一晃。穿堂风掠过天井,将“教育革命”的旧标语掀开一角,露出底下更久远的“天地君亲师”字迹。卖冻米糖的老汉敲着铁片叮当作响,这节奏竟与祠堂黑瓦上过风的声音莫名合拍。
一位穿大襟衫的老妇在井边打水。塑料桶撞击井壁的回声,惊醒了蜷在阁楼阴影里的大黄猫。它跃上残破的雀替,尾巴扫过蔡慈真将军佩剑磨出的凹痕。阳光漫过新铺的水泥路,将老墙根的青苔染成银白,恍若百年前某个书生读书时,不慎打翻的砚池。
水圳依旧汩汩流淌,带走檐角的时光,冲淡墙根新刷的涂料,却冲不散砖缝里渗着的百年光阴。祠堂梁间的燕子年年来去,总在相同的位置衔泥筑巢;村子里一代代的后生渐渐老去,仍爱蹲在石阶上讲益谦公的传说。当最后一座老宅坍圮时,井台边的洗衣妇是否会突然怔住——那揉碎的光影里,可还漾着凝泪盼归的捣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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