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重工机械厂迈入新世纪已经整整三年了,但这个七十多年历史的老厂区的变化却是微乎其微。因为资金匮乏,别的国营家属区纷纷建起了楼房,但这里的大多数人还在住平房,烧炉子,上旱厕。越来越多的人退职,买断,下岗,因为勉强占着这个工位也没活干,还没有工资。这三年里,老董家那个被父母投了毒药的孩子万幸眼睛没瞎,跟着奶奶一起靠着爷爷的退休工资活着。老董家的芳芳已经大学毕业了,去北京找了一份当翻译的工作,把母亲也带走了,算是减轻了姥姥的负担。李回子一家搬走了,听说在街里买了一套商品房,上楼了,过好日子去了。他家的那套大官房,现在租给了一户姓尹的朝鲜人。
老尹家掌柜的老尹头以前是啤酒厂供销科的,那可是个油水足的肥差。所以整个北国被下岗浪潮冲击得七荤八素的时候,他家的日子也没受啥影响。如今老尹头退休了,正赶上儿子上班的国营饭店也倒闭了。爷俩一合计,老的出钱,小的有做饭的手艺,出力,正好租套房子,开个小饭店!
老尹家在自家后趟房开饭店,可把王老太太膈应坏了!那些喝成醉猫的驴马烂子找不到厕所,总在自家后院的门上呲尿,还尿得腥臊恶臭。有几次还尿到自己家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禾垛上,你说闹心不闹心!不过王老太太向来是个睦邻友好的人,她没跟老尹家计较这些个事,反倒是看到了新邻居主动过去打了招呼,还送过去了一碗她最拿手的糖醋荷包蛋。
老尹家自知理亏,也给王老太太送来了辣椒白菜和韩式辣酱,不过这回王老太太可没给他们好脸,因为尹家老婆子跟她说:“我那儿媳妇,天天早上四点就得起来干活,拿抹布把屋里屋外的地擦一遍。她坐月子的时候,娘家送来一筐鸡蛋,我一个都没让她吃,都我吃了。”
王老太太当场怼了回去:“你咋那么馋!”
“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婆婆恭敬儿媳妇,我们是儿媳妇恭敬婆婆。我们家,只要我说让儿子揍儿媳妇,他不敢不揍。”
王老太太搂不住火,当场教育了她一番,“你就一个儿子,你们两口子就没老的一天?等你们老了动不了的时候,儿媳妇也这么对你们,你们受得了不?人心都是肉长的!”
从那以后,王老太太再也不对老尹家假以辞色,尹老婆子几次过来献殷勤,“他王娘,你手真小,人家说手小的人不是干活的人,是享福的人。”王老太太毫不客气,“我不是干活的人?我家那些活是你替我干的?”
说实话,王老太太虽然反感老尹家,但对他们朝鲜人的干净是赞赏有加。“我说他们的床单被褥咋那么白呢,感情是动不动放锅里煮的!”从那天起,王老太太除了煮毛巾和枕巾外,又多了项煮床单的活。
爱干净的王老太太一辈子没养过宠物,嫌那玩意儿脏,掉毛,可如今也在后院养起了一窝兔子和一窝鸡——帮大姑娘养的。大姑娘终于还是离婚了,用收回来了的那些陪嫁家具买了一窝鸡和兔子,在街里找了个饭馆服务员的工作。北国的冬天本就零下二十多度,当地人吃饭又喜欢用大盘子大碗,整天用那炸凉炸凉的水洗菜洗碗,洗那些抬起来都费劲的大盘子。大姑娘的两个腱鞘肿得比鸡蛋还大,脾气也一天暴似一天,动不动就对上了高中的珊珊不是念念叨叨,就是破口大骂。
珊珊今年以高出录取分数30分的成绩进了市一中,虽然离家远,花销大,而且厂子弟中学扣着档案不放,但大姑娘为了女儿几次找校长,好话赖话诉苦吵架地几次折腾,终于让女儿成功进入全市最好的高中读书。
“你别以为自己考了全校第二有啥了不起,我听说你比全校第一那小子差十几分呢!而且每科都比人家低!”大姑娘对珊珊的要求一向就是每科都得是第一,第二都得骂,“你不比别人少个鼻子少个眼睛的,人家能得第一,你凭啥不能得!”就算珊珊得了第一她依旧不满意,“有啥了不起的,不还有人跟你一样的分吗?你得比第二名远远高出来才可以。”
大姑娘这次离婚可以说离得元气大伤。因为两个人没有房子,就是一套出租房,离婚后大姑娘就带孩子回了娘家。大姑爷提的离婚要求是:家具可以全带走,但是我不能保证月月都给抚养费。
婚离成了,但是大姑娘的一肚子怨气实在是没有地方发泄,她这段婚姻可以说是非常失败,非常不值。除了得到一个女儿之外还有什么?劳累、贫穷、家暴,丝毫没有感情!70多年前,一位呼兰河畔的女作家把北国称为“生死场”,70年后的北国依旧是生死场,所有人都麻木地忙着生,忙着死。70多年前那血淋淋的家暴依旧还在,这里的女人们即使自己有工作,有赚钱的能力,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也依旧被家暴,被打得鼻青脸肿地去上班,被踹得腿一瘸一拐地推着自行车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上街买菜。她们只能等,等到老爷们儿岁数大点懂点人事了,等孩子大了给自己撑腰,男人不敢动手揍她了。可大姑娘等来的是什么?是好不容易男人不揍她了,还特么下岗了!自己挨了小半辈子打还得养活他,凭什么!不行,必须离婚,非离不可!可离了婚呢,这个小拖油瓶就砸手里了。自己是个弃妇已经够丢人现眼了,再带个弃儿回家,说出来谁能同情她!给人家生了孩子,人家还不养活,只能自己一个人养活,凭什么呀!这日子过得真特么懊糟!唯一能盼望的是珊珊争点气,把书读好,将来考上个好大学,给自己争光提气,这辈子才不算失败到底。
可是,初入新学校的珊珊表现出了明显的不适应,不再有老师的看重与呵护,不再有同学的羡慕与崇拜,只有高手如林的残酷竞争,见识与眼界的巨大差异,衣着和家境的强烈对比,无穷无尽的排比和孤立。在新同学的眼中,她不再是那个美丽聪慧的冰山美人,只是个穿着寒酸又没见过世面的老屯山炮,连上课举手回答问题都会被忽略。同学们喜欢那个妈妈在火车上做列车员的白胖女生,因为她经常往学校带南方的月饼和柚子。同学们也喜欢那个穿着李宁运动套装的女团支书,因为她爸爸是养藏獒的。在这个三个一帮两个一伙小团体林立的集体中,她属于下课、做操、放学后都只能独来独往的孤零零的圆心。
珊珊的落寞也影响了她的学习成绩,从没掉出过班级前三名的她破天荒考了第十五名,这可点燃了大姑娘的滔天怒火,她指着珊珊的脸破口大骂:“*你妈的!跟你那死爹一个德性,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货!不行别念了,念不起!退学!”
老钱头出来打圆场:“算了吧,珊珊考了全班第十五名呀,也不差呀!”
“爸你别管,他们老师都跟我说了,这孩子上课下课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特别内向,一个朋友都没有,一个跟她玩的也没有!”
王老太太也从旁劝道:“珊珊把书读好就行了,什么朋友不朋友的!”
“我就是让她吸取教训,别跟她那死爹似的!为啥她小姨父下岗后能找到工作,她那死爹找不到?人家她小姨父有朋友!谁跟她那死爹似的,一个朋友都没有。这种人下岗后活该找不到工作!我再三跟你说,为啥让你一定要进一中?学生时代不光是要读书,还要积累人脉,这以后走向社会有点什么困难找当年的同学帮忙,都好使!我这辈子就怕你跟你那死爹似的……”
珊珊忍不住回嘴:“你这么讨厌我爸,为什么还要跟他结婚?为什么还要生我?”
大姑娘勃然大怒,扬起巴掌刚想甩过来,被老父老母齐齐拦住,犹自恨骂不止:“你给我滚!滚回你那死爹那里,跟他一起饿死去!我没你这个女儿,你给我滚,给我滚!”
工作婚姻双双不顺的大姑娘不管啥时候,一想起前夫来就要臭骂一顿:“这王八犊子一辈子啥也不是!他们单位分啥东西好的都没他的分!就说转正那个时候吧,本来有临时工转正的名额,我让他拎两瓶酒去领导家走动走动,死个盯的就不去!过年的时候分猪肉,人家能分到五花肉,给他个破猪尾巴。分月饼人家能分到广式月饼,他就分个破青红丝的。上次扛大包把腰给闪了住了一个礼拜医院,单位一个同事都不来看他!还有那次来了一车新货,老板叫他卸货,其他人就在你那看着一个都不帮忙,还不就是他人缘次!妈了个b的!这辈子我怎么就死在这个王八犊子手了呢!他奶奶个b的……”用小亮的一句话就是:“除了电视里演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现实生活中我见到的仇恨最大的两个人就是我大姑和大姑父,这当邻居都能当成仇人的两个人咋寻思结婚还生个孩子呢?真是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
珊珊胆战心惊地吃着饭,一声不敢吭。吃完饭后才讷讷道:“妈,老师说要交一百块钱,这两个月的晚自习费。”
“一百块钱!”大姑娘像被针扎了一般差点跳起来,“我他妈哪来的一百块钱!你不早说,你不早说!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我上哪给你找一百块钱去!我借都没处借去……”
大姑娘边骂边穿衣服往外走:“不早点说!大白天的时候怎么不说!我这还没开工资呢,哪来的一百块钱!我上哪儿去弄一百块钱!我能偷能抢啊……”
一个小时候,大姑娘把一百块钱钞票拍进了珊珊手里:“给!”
珊珊小声道:“谢谢……”
“用不着,你一天钱钱的!不行别念了,念不起!”
珊珊也有点急了,“又不是我管你要钱,是老师让我交的,我敢不交吗?”
“你天天要钱你还有理了?我供你供出仇恨了是吧?你他妈跟谁说话呢!”
“你以为我愿意生活在这样的家吗?”珊珊涨红了脸,落泪道,“这么穷的家,爸爸妈妈还总打架,还离婚……我看到你们这样,我活都不想活……不是我求你们生我的,生我就让我过这样的日子,就让我看你们打架……我宁可不活……”
大姑娘暴跳如雷地扑过来,被王老太太推了出去,“你行了吧你!你陪你爸出去溜达溜达,你也给我冷静冷静!”
王老太太知道,大姑娘向来心硬,看电视的时候看到感人的地方不会掉一滴眼泪,年轻时跟姑爷打架不管打得再狠也不会哭。她自己刚强,也不允许别人脆弱。珊珊从小在她面前就不敢落泪,只要看到珊珊哭,无论是什么原因,她一定会冷嘲热讽,或者破口大骂。如果珊珊生病了、受伤了、挨欺负了……本来用不着打孩子的情况下,她看到珊珊哭,必会揍珊珊一顿。
王老太太望着大外孙女趴在书桌上痛哭的身影,想安慰也觉得张不开嘴。年纪大了文化程度不高的她不知道该怎么教导这么敏感纤细的青春期少女,她也不知道这个从小就蔫土匪似的外孙女心里在想些什么。半晌方推门坐到珊珊旁边:“你妈她……她就那个脾气……你以后想要钱的话就跟姥姥说……再怎么说,你也不该说不活了那样的话,你这么说,不是要了我老命吗……”
珊珊默不作声,眼泪簌簌而落。
期中考试后,珊珊每天不到五点就起床,摸着黑骑自行车去学校自习。大人们都没起床,厨房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也没人给她早餐钱,只能饿着肚子坚持一上午。中午回家后吃完了饭,依旧没钱在学校吃晚饭,只能挺到晚上八点钟下了晚自习,才能回家吃晚饭。珊珊不敢管大人要钱,姥姥姥爷那么大岁数,还要收留女儿和外孙女白吃白住已经够不容易了。妈妈……妈妈会骂她……而且,一定要不来。妈妈连老师要求交的钱都不愿意给,怎么会给她早餐钱?到时候又要骂她一顿,还不如挨饿呢!
十六岁的珊珊一个人骑着单车,走在寒风凛冽的北国街头,走在下岗年代的茫然和绝望中。她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她知道自己只有读书这唯一的出路。可是那么多大学毕业就失业的,机械厂这几年分来的大学生那么多都下了岗,读书,真的能改变命运吗?
妈妈在饭店里打工时天天抱怨,说自己岁数大了,只能在后厨摘菜扫厕所,那些年轻漂亮的辍学小女孩还可以在前台走菜收银。小刚表哥没考上大学,现在骑着三轮车帮人拉玻璃去了。大舅舅到处打零工,帮人家有编制不上岗的环卫工人扫大街,一个月挣200块钱。有时候到农村帮人家薅草,12个小时挣6块钱。大舅母那么爱漂亮的人,如今也要给人家拖地、当网管、到处捡破报纸破矿泉水瓶子卖钱补贴家用。离了婚的二舅母也下了岗,如今给人家擦玻璃、干家政、带孩子……她那手不能沾洗洁精,还有鼻炎不能闻辣的,所以找她干活的也不多。不过还好她现在的丈夫是个技术工人,听说如今给私人老板打工一个月有一千多块钱,她的日子还算好过。二舅去农村喂猪了,一个月能挣两千,管吃管住,还有地方洗澡,说起来还算不错。过年回来的时候,人老了十岁的样子。小亮表哥已经是曲艺团的正式员工了,现在也能跟着下乡慰问演出了,挣了工资,上了电视,给姥姥姥爷争气……唉,报纸上天天说这是改革的阵痛,可这痛为啥没完没了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长期的不吃早饭让珊珊得了严重的低血糖,在学校晕倒过好几次。熬夜读书又让她得了偏头痛,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本来整天被王老太太吐槽“贵人不顶重发”的浓密头发现在变得稀黄,轻轻梳一下就落满地。她的脸色越来越差,跟艳丽如桃花的雯雯比起是死螃蟹盖的颜色。这些,全家没有一个发现的,连珊珊自己都没有在意,因为对她来说最难熬的不是疾病,而是被排挤被孤立的命运。
从刚上高一开始,她就跟那个白胖的,母亲是列车员的女生当同桌。那个女生的绰号叫“天使”,是个一米五多,170多斤,头发乱七八糟,平时又不大刷牙,满嘴酸腐臭气的女生,但她人缘出奇的好,是个非典型性校霸。她从刚跟珊珊一张桌开始,就看不上这个漂亮寒酸的女生,因为她可以穿妈妈从南方带来的衣服,她吃过南方的鸡蛋灌饼,她还往学校带过谁都不曾见过的柚子。她张嘴闭嘴辱骂珊珊“死变态、死三八……”珊珊上课写字,她说笔尖的声音影响她睡觉。珊珊下课要去上厕所,她坐在外面却不让道,理由是“我累,不乐意动弹。”珊珊的笔没有墨水了,想问她借一根,她白了一眼骂道:“滚!”
珊珊终于忍无可忍,在又一次被辱骂后忍不住还了一句嘴,却不想到一下子炸了马蜂窝,被后排的那几个天使的死党们群起而攻之。
“妈呀,看不出你还挺厉害的呢!我们天使这么可爱,你还骂她,我看就是你的毛病!”
“你就是欺负天使,她是我们的小妹妹,你看她胖,但是她能胖出那种美感,她瘦下来一定特别漂亮!”
“就是,天使多可爱,胖得后背都出壳,像个流氓兔似的……”
她们摸天使的脸和胳膊,亲她,还把她抱在自己的腿上,苍蝇逐臭一般。天使得意地瞥着珊珊,目光笃定地告诉她:“你死定了!”
果不其然,珊珊发现从那以后,所有的人都疏远她了,不在天使那个小团体里的人也疏远她了,男生也疏远她了。他们不跟珊珊讲话,珊珊跟他们讲话,他们也当听不见,集体不搭言,要么转移话题,要么就怼:“郑珊你别说话,你别吱声,跟你有关系吗?”
珊珊疑惑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对我?我究竟怎么得罪了你们?”
“天使跟我们说:不许跟你说话。谁要是跟你说话,他们也要发动全班的人排挤我们的!”
“她说什么你们都听吗?你们不觉得她做错了吗?她是在欺负我!”
“人家天使可比你朋友多!人家为啥能交到那么多朋友?因为她人缘好,她为啥人缘好?因为她人品好?你为啥交不到这些朋友?你为啥不能团结到一帮人对付她?因为你人缘不好。你为啥人缘不好,因为你人品不好!”
珊珊彻底懵圈了。她,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当班长,中考第二名靠进省重点的人,年年的三好学生和优秀少先队员,是被机械厂厂长亲自嘉奖过的孩子,上了高中后跟欺负自己的人顶了一句嘴,就被定性成了人品不好!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珊珊没有办法,只能屈服了,隐忍了,卑躬屈膝地给天使道了歉,并且保证以后对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事事唯命是从。从那以后,天使再骂她“死变态、死三八”,她也不敢回嘴。天使叫一群人在她的桌子上吃饭,弄得到处都是油污,她只能默默地自己擦去。天使因为她的衣服跟自己的衣服很像,就说珊珊故意撞衫,对她*妈*爸*祖宗地污言秽语地羞辱,她也不敢还嘴,为了让对方消气还被罚做抱着头做蹲起,并围着操场跑圈……
珊珊把一切都忍了下去,打掉牙齿和血吞,躲在满是老鼠和蛆虫的垃圾箱里流泪,给自己争取一丝生存之地。因为她知道,她没有能力去反抗。她只能忍,忍到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忍到长大,忍到上了大学脱离这帮魔鬼,
她不敢告诉老师,她不是顶尖的好学生,老师不会喜欢她,保护她,老师只会说:她咋不欺负别人呢?还是你有毛病,一个巴掌拍不响!她不敢告诉家长,姥姥姥爷年纪大了,不能让他们操心。爸爸太无能,妈妈只会骂她: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天天琢磨这乱七八糟的,滚一边去!她甚至都不能说服自己,天使的生活简直太让她羡慕了:同样是十六岁的花季,天使的父母会每天早起给她做早饭,做她最爱吃的豆角炖排骨,给她装饭盒,一天没装上饭盒她都要耍疯,还会给她充足的零用钱,让她买毛毛虫形的水钻发卡,藕荷色的长袖T恤。
天使在学校里也是一呼百应。虽然她也总是骂她那些死党,可她们被骂了照样嘻嘻笑,毫不在意,还帮天使去排挤打压异己。她们还在天使过生日的时候给她买各种礼物:洗发水、洗面奶、八音盒……林林总总摆了一大桌子。高中虽然只有一天休息时间,她们也会约在一起去滑旱冰、爬山、聚餐、蹦迪……尽情享受无忧无虑的锦瑟青春。
这些珊珊都没有。她永远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干什么都是一个人。课间操时,她看着别人三个一帮两个一伙有说有笑,想加入却不敢,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凑过去,别人会立马躲开。女生们永远有闺蜜间不能跟别人分享的私房话。她一个人茫然站在喧嚣繁华的操场上,把都市走成层峦叠嶂的山路,把楼宇走成凄清冷漠的幽谷。
珊珊越来越不爱做课间操,不爱上体育课,不爱上电脑课,因为这些都是她孤独落寞的罪证。这个班级信奉“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些丛林法则,这个城市也在见证没有人脉的人是多么失败。就像失业在家的爸爸,离婚多年,在前妻的娘家依旧是众人口诛笔伐的对象,连女儿哪次成绩好了都会被拿出来谩骂一番:“幸亏珊珊不像她那个死爹!”
心理讲座上,那个从省城师范大学空降来的老教授说:“有一句话叫:不嫁宅男,不娶宅女。为啥呢?因为他们缺少社会支持系统,简单的说,真有什么困难的话,一个帮忙的朋友都没有。这种人通常是过于内向自闭,缺乏社交能力,甚至是人品和行为有异常,俗称变态……”
珊珊发现,她被人从理论层次上定义为变态了,这是来自官方的认可:郑珊,一个不能被娶回家的女人,一个没有社会支持系统的宅女,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那一年夏天,世界杯足球赛如火如荼地举办了。年轻气盛的班主任在下午第二节课的时间放学生们去看开幕式。家近的同学回家去看,家远的同学找到跟自己关系好的家近的同学,去他家蹭看,有自己小团体的家远的同学约上朋友一起去市中心的电子屏那里看。珊珊家远,没有关系好的同学,就自己一个人待在教室里背单词。
一节课后,天使和她的死党们回来了。她一会儿埋怨冰淇淋不好吃,一会儿埋怨天气太热,众人嬉皮笑脸点头哈腰地答应着,好不花团锦簇。天使看到了珊珊,挤眉弄眼地怪笑道:“呦,郑珊,你咋不去看世界杯呢。”
“我家没电视。”
“哈哈哈……我看你不是家里没电视,你是没朋友吧?”
“哈哈哈……”死党们全都像咸亨酒家的酒客们看孔乙己那样的笑着,屋内屋外充满快活的气氛。
珊珊仰起脸冷笑道:“我有没有朋友,关你什么事?”
“呦呵,你还敢顶嘴了是吧!”天使伸出食指对着珊珊的额心狠戳了几下,“你变态呀你变态呀!”死党们齐齐捧臭脚,“天使,你咋那么好玩呢……”
“你太可爱了……”
“你真棒……”
“郑珊,你胆肥了是吧!”天使恶狠狠道,“你算个屁呀!你不就是个没人娶的宅女吗?你还敢有脾气了?告诉你啊,我生气了啊,我生气了啊,我生气了啊!我让你在这个班里待不下去,你信吗?”
“我信!”珊珊不屑道,“你这种人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理字!”
珊珊那次的还嘴,让她的境遇更加糟糕。以前只是没人说话没人理睬做小透明罢了,那些人还只敢在背后对她指指戳戳,现在敢当着她的面明着骂了,“瞅她那死样吧!”
“变态!”
“三八!”
“真遭人膈应……”
天使的死党们还写信骂她:“郑珊,我告诉你,天使就是那么单纯、善良、纯洁可爱的小女孩,她就是有时候有点幼稚。你敢骂她,我们就跟你没完,你想怎么样我们奉陪到底!对,天使是有点小脾气,你就应该知道,她就那样的性格。你就应该了解她,你就应该包容她,你就应该像我们这样对她……”
珊珊发现,现在连书本和试卷都没有人发给她了,仿佛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透明人,如果不是看了班级的花名册,谁都不记得班里还有她这么个人。即使她的数学测验的成绩刚过了一百二十分,即使她刚拿到了全年级语文最高分,即使她的作文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全年级朗读,即使她的诗歌和散文刚刚在新概念作文大赛上获奖,被收录在丛书中。
珊珊刚发下来的数学练习册上有一大片骂她的脏话:郑珊,你就是个妓女,你就是个烂婊子,你就是贱货,死三八……你等着,我们让你啥也考不上,你特么想高考,做梦吧你……
让你啥也考不上?
让你啥也考不上!
让你啥也考不上……
不!
不!
不……
高考是珊珊的命,是珊珊的底线,是珊珊唯一的出路,可以说,是珊珊唯一能用挣脱枷锁改变命运的通天之路,是她用命也要为自己拼杀出来的一条血路!谁敢动她的高考,她都不允许!
珊珊终于把天使和她的死党们写给她的信,连同那些练习册上那些辱骂她的脏话交给了班主任,即使有可能是不了了之,她也要为自己拼一回。
让她意想不到的事,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把天使骂了一顿:“你这个人就是自私,从来不为别人考虑!你那一套在我成年人眼里是很可爱,但是在同龄人眼里,你就是招人膈应。”然后,把她赶回家反省了。
当天中午,天使的那伙死党上学迟到了。班主任问她们为啥迟到?她们说:看天使去了。班主任冷笑道:“看她干啥呀!她那个人,整天在班里说话唧唧歪歪,激的溜的,酸几拉臭的!她算啥呀,她还酸激个人了!不怕你们笑话,你们看老师我现在是老了点,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漂亮着呢,也是班花校花级的人物!如果我再年轻十几岁跟你们是同班同学,我可不惯着她这样的。赶上王熙凤讲话了:这天下的人啊,我不酸激别人都好不错的了,她那样的还敢酸激我吗?哈哈哈哈……”
全班同学看班主任笑了,只能陪着一起笑,“哈哈哈哈……”教室内外洋溢着和谐快乐的气氛。
两周后,天使回到学校来了,她瘦了,还染了个红头发,梳了个齐刘海,好像换了个人。
天使的那群死党们转学的转学,辍学的辍学,绝交的绝交。那些从前一心想追随她的人也疏远了她,她现在自己一个人上厕所,一个人吃午饭,一个人放学回家,跟曾经的珊珊一模一样。
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日,珊珊在家属区的街上看到了她,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背着个斜挎包,踽踽而行,时不时回头张望,不知是在寻找什么?是寻找曾经的忠实同伴?还是可以肆意霸凌他人的快意人生?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