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四五十年前——电影在我们的生活中还是一个非常稀罕的东西,看电影也因此成了一种极难得的奢侈的精神享受。
在那个文化生活极端贫乏的时候,放电影对大家来说,不亚于迎来一个隆重而欢乐的节日。每当这个时候,山村里便到处充满了欢声笑语。经过一天的辛勤劳作,尽管可能已经疲累不堪,尽管可能已经看过多遍,尽管可能还有许多事情等待打理,但是人们还是毅然决然地抛开一切牵绊,涌向高高挂起的银幕前,那里似乎充满着无比神奇的魔力,吸引着人们的心。而最为高兴的恐怕还是我们这些小孩子,追逐着,打闹着,笑声、尖叫声震荡着整个小山村。几块土块或石头随便垫在小屁股底下,就可以很享受很快乐地度过这个美妙的夜晚。夏天,在晴天的时候,就不需要带任何东西,随便往哪里一坐就行,墙头上、屋顶上;阴雨天,就要带上塑料布之类的雨具,可能的话,还搭一个小小的棚子;冬天,则要穿得暖暖活活,戴上皮帽子,裹上皮褂子,套上皮筒子。尽管被冻得鼻兮哈拉,依然痴心不改。
那时,电影资源非常匮乏,除了八个样板戏之外,可能也就只有《车轮滚滚》《地雷战》《地道战》《渡江侦察记》《奇袭》等有数的几部战争题材的作品,不过在当时,我们最喜欢的也正是这些“打仗的”电影,所以尽管已经看了好几遍,我们还是不厌其烦地追着看,而且经常骑着毛驴到七八公里外的其他队看,风雨无阻,乐此不疲。一部《车轮滚滚》我甚至于先后看了8遍,其中的许多台词至今仍记忆犹新,而样板戏的许多唱段至今还能张口就来,不假思索。
就是这样几部电影,不仅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别样的滋味,增添了别样的色彩,也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思想。那时,我们的游戏内容出现的许多花样都与电影有关,比如打仗、攻城、抓特务、官兵捉贼等等。我们认真模仿电影中的情节,认真套用其中的台词,有时甚至通过想象,自编自导一些节目或游戏,用以自娱自乐。
这其中,因为电影的影响,也发生或一些现在看来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那是一个深秋季节的下午。放学以后,我们几个小伙伴结伴出发寻找各家的毛驴。几个人一边走着,一边向远处瞭着,一边胡乱吹着牛皮。已经走了好远,还是没有毛驴的踪迹,走得有一点累了,于是决定到前面那座暂时无人使用的羊棚前休息一下再继续找。突然(这个词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似乎出现频率很高),我们发现羊棚的一角躺着一个人。“咦,这是什么人?为什么躺在这里?”我们心里犯着嘀咕,小心翼翼而又不动声色地围过来。只见他穿着一件草绿色——特定时代的流行色——衣服,旁边扔着一顶脏兮兮的帽子,胡子拉碴,脸色蜡黄,似乎生病了。尽管我们并不想惊动他,但他还是睁开眼睛望了我们一眼,然后又无力地闭上了,同时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而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真的好奇怪,干嘛不回家而要躺在这里?是不是……”我们猜测着。这时我的脑海里这时突然涌上两个字——特务,眼前同时蹦出一个形象:低沉阴森的背景音乐声中,一双三角眼、一对大门牙、一脸奸笑……这些都是电影里特务的惯常形象。我把其他人拉过来,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他们,并严肃地说:“老师在今天的班会上告诉我们,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他不是说最近特务很多嘛?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可不能麻痹大意!”我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觉得有理,就一致决定动手抓住这个“特务”。当时只是意气用事,“理”令智昏,根本就没有想一想,凭我们这几个毛孩子这样做会冒多大的风险,可是我们还是把想法付诸行动了。 几个人一拥而上,按头的、压腿的、拽手的、牵头发的……那人只是哼了一声,轻微地扭了几下身躯,便不再动了。我们拿过拴驴用的绳子把他绑起来——准确地说是缠起来,然后随便抓来一头毛驴,把“特务”抬上驴背,得意洋洋地打道回府了,把自己找毛驴的事抛到爪哇国去了。走在路上,我们一个个神气地挺着胸脯,就甭提有多高兴,有多得意了。“这回大人们该不会说我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吧!”“我们立了大功,老师一定会表扬我们,说不定——说不定还能像电影里的英雄们一样上一趟北京见到毛主席。”想到“见毛主席”,大家更是兴奋异常,这在当时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誉的象征啊,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和愿望。
当然,后来我们终于知道,的确是我们错了。那个“特务”其实是一个复员军人。他复员以后,一直当牧工。那天,他的马不小心跑丢了,本来就感冒的他硬是拖着病弱的身体去找马,后来走不动了,就倒在了那羊棚中,在毫无反抗意识和能力的情况下,被我们“抓了舌头”。康复以后,他一再感谢我们,因为如果不是被我们抓了舌头,他能否活到第二天都很难说。不过,这也成了一个烙上了时代印记的笑话。
这就是电影,曾经陪伴我成长,并且深深地影响了我。
如今,银幕依然在,星光却已远。当数字光影取代了胶片上的斑驳,3D特效模糊了记忆中的轮廓,我总在某个恍惚的深夜,听见山风送来遥远的笑语——那是胶片转动时的沙沙声,是童年垫着土块等待银幕亮起的雀跃,是冻红的小脸在星光下追逐的剪影。岁月在胶片孔中流淌成河,却冲不散那些被战火与欢笑浸透的夜晚。银幕在风中轻颤,仿佛仍悬挂着我们永不褪色的童年,而胶片上的每一帧,都定格成了生命里最清澈的星光。
【编辑:甲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