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孔坊村往南便是朱坊村,古称鸣阳里。车子在山道里穿行,山岚贴着车窗游走,像是要引我回到四十多年前那个初春。那时的山道还是一条窄窄的黄泥巴路,我和澄清几个同学深一脚浅一脚地探路前行,黑套鞋沾满红泥。澄清说朱坊有座古墓,石人石马夜晚会下山来,石马吃谷子,石人保护村子。
那时的我们,怀揣着对神秘事物的好奇,只为一睹那传说中的石人、石马、石虎的风采。在那个信息相对闭塞的年代,这些石像像是蒙着神秘的面纱,引得人们纷纷猜测它们的来历与故事。我只知道它们是立于墓道边,但对于它们究竟出自何人之墓,背后又有着怎样的传奇经历,并未深究。在我看来,那些都是专业考古人员需要去研究和定论的事情,我只愿做一个单纯的观赏者,带着敬畏之心,远远地欣赏这些历史的遗存,感受它们所散发出的古老气息。
如今,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当我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朱坊村早已悄然发生了变化。那些曾经在村中传得神乎其神的石人、石虎,如今都被摆放进了闇斋公祠里,石马摆在闇斋公祠大门外。仿佛找到了一个更合适、更庄重的栖息之所。推开吱呀作响的厚重的木门,春阳斜斜地漏进来,在文官俑的笏板上凝成琥珀。他长袖垂膝,眉眼含笑,仿佛刚刚搁下朱笔,正在候早朝的晨钟。武官俑的铠甲却泛着青霜,掌中剑虽已入地三尺,眉宇间仍锁着千年前的烽烟。圆滚滚的石虎立在角落,尾巴卷着朵野菊,倒像是从《山鬼》图里溜出来的灵物。
这些石像原是村北大墓前的守护神。我忽然记起那年暮色里,石马鬃毛上栖着归巢的麻雀,我们用衣袖擦拭文武官胸前的青苔,猜测这是什么时代的文武官员。那时的我们争论不休,可最终还是没有一个结果。后来又争论这是谁人的墓,也是没有结果。今天想来,千年的时光里有多少世事浮沉,我们又能够分辨几许?立在祠堂前,看周围的山地田园,我深信,“柱国遗风在,鸣阳古韵长”。我想,当年朱氏始祖朱满——那位唐乾符年间的太子太保,是否也常在春分日登高,看山溪如何把碎银般的阳光,缝进远远近近的田园?
朱坊村,因朱氏家族的开发与繁衍生息而得名,其历史可追溯至一千多年前。始祖朱满,字巨川,生于大唐乾符年(877),官至上柱国兼太子太保,被赠予宣国公的封号。岁月悠悠,朱氏家族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繁衍生息,逐渐形成了如今的朱坊村。如今的朱坊村,分为上门村与下门村,虽名为两村,但实际上基本没有明显的间隔,不知当初为何要如此划分。或许,在历史的长河中,这只是村落发展的一种独特轨迹,又或许,这其中蕴含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与缘由,等待着后人去探寻与解读。
沿着新修的水泥路往深处去,古樟的虬根拱起,枝桠间绿叶向四周极力铺展,新叶与老叶交杂在一起,更是绿意重重。下门村的粉墙突然转作上门村的黛瓦,界限模糊如宣纸上的水墨。元朝时的才子朱夏,或许就是踩着这些错落的石板,背着书箧去拜会吴澄先生。想象他月夜归来,衣襟沾着鹅湖书院的墨香,却在至正年的血色黄昏戛然而止。寇乱的马蹄声早已化作山涧的回响,唯有村学里孩童的诵读,依然续写着“金溪六贤”的篇章。
朱夏是在元朝时从朱坊村走出的一位才子贤人。他早年游学于吴澄门下,与黄冔、刘杰、陈介、葛元哲、王彰并称为“金溪六贤”,其学识与品德备受赞誉。同时,他又与曾坚、葛元哲、危素并称“金溪四文学”,在文坛上享有盛名。然而,命运却未能让他一直在这条荣耀之路上前行。朱夏不幸被杀,他的才华与生命一同戛然而止,成为了历史长河中一颗划破夜空却又迅速陨落的流星,留给后人无尽的惋惜与追思。
朱坊村宛如一幅优美的山水画卷,令人沉醉其中。古樟树那虬劲的枝干上,绿荫如被,仿佛是大自然赐予朱坊村的华盖,为这片土地遮风挡雨,带来无尽的生机与希望。微风拂过,樟叶沙沙作响,似在吟唱着古老的歌谣,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古色建筑,虽历经风雨的侵蚀,却依然屹立不倒,它们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无不彰显着古代工匠的智慧与技艺。
春风忽然裹着新犁的泥土味扑来。水库的碧水正潺潺而下,在鹅卵石上敲出七音阶。既有戴斗笠的老农扶着木犁,穿着高筒套鞋的脚陷在油亮的黑土里,身后翻起的浪痕中,冬眠的蚯蚓刚睁开惺忪的眼。还有开着耕田机,与土地亲密接触的老农脸上洋溢着质朴与专注。春耕的气息越来越浓,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与青草的气息,绿意盎然间,正孕育着勃勃生机。
坡上新竹嫩绿的竹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生机勃勃的光芒。新竹挣破笋衣的脆响,应和着远处布谷的清啼。穿紫袄的妇人蹲在菜畦间,竹篮里的荠菜还沾着露,让人想起朱氏族谱里那些没有名字的姑娘,是否也曾这样,把整个春天的青翠都采进竹篮。
在这片古老而又充满活力的土地上,朱坊村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每一个走进的人。它就像一本厚重的史书,每一页都写满了故事与传奇;又像一首优美的诗歌,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深情与韵味。无论是那古老的石人、石马、石虎,还是那历经数百年的古樟、古建筑,亦或是那充满生机的田野与忙碌的农人,都共同构成了朱坊村独特的韵味与风情。它在深山中静静地存在着,让每一个与之相遇的人,都能在这片古韵与生机交织的土地上,找到心灵的归宿,感受岁月的静好。
墙角落石缝里钻出的野兰,倒比雕花阑干更懂宫商。几个顽童举着竹马从墙角掠过,扬起细碎的草屑,恍惚间竟与祠堂里的石马重了影。当年朱夏在此吟诵时,可曾预见六百年后,他散佚的诗稿会化作孩子们追逐的笑声,落在翠绿的竹林间?
阳光洒满村口门楼时,我眺望当年隐藏石人、石马古墓的位置。石人石马已归祠堂,但春耕的吆喝仍如往昔,在田地间荡起青色的涟漪。古樟新发的嫩叶沙沙作响,仿佛在续写某本未尽的族谱:唐朝的笏板、元朝的残简、今朝的竹笛,都在同一个春天醒来。春日的暖阳中,整个朱坊忽然变得透明,我看见历代春色在瓦当上流转,石虎的眼瞳里,跃动着永不熄灭的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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