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悠悠逝水,款款深情。直待一切浮华浪蕊褪后,与卿同享华枝春满,天心月明。
一
那一年,9月。
盛夏火热的激情还未完全退隐,秋的萧瑟和凛冽却悄然而至。
花凋媚褪,草衰雁归。飒飒西风中,满树开始泛黄的叶子和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试卷一齐紧迫地提醒着校园里的莘莘学子:“高三到来了!距离高考不到一年了!人生成败,尽在高考一搏!只有知识,方能改变命运!”
对,知识改变命运!她太知道这个道理了。唯有知识,才能让家里破旧低矮的平房变成整洁明亮的单元楼,才能让不到40岁就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双手粗得像老树皮的父母过上幸福的晚年,才能对得起父母的呵护和疼爱,才能让从早到晚撇家舍业陪伴我们的老师脸上露出笑容,才能不辜负自己十年寒窗的苦读。
所以,她不能输,不敢输,不可以输!因为她根本就输不起!当别人无所谓地混日子时,当女孩子们用各种首饰精心妆点着自己的如花年华时,当男孩子们用足球和奔跑嘶吼着青春热血时,当多情少年和豆蔻少女在校园角落里上演的纯美初恋时,当自诩为“韩寒二代”的狂狷们在引经据典唾沫横流时,她只能把自己深深埋在各种各样的模拟试题中,路上的风景在美丽,她也不会停下来。
因为,一旦停下,前方,将无路可走。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当你把一切都规划好了的时候,老天爷就会赐给你一些令你措手不及的情况。也许那是一把鲜艳浓郁的玫瑰,抑或是一丛冷酷嗜血的荆棘。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直到今天,她依旧忘不了那个阳光如金色雾雨般的下午。他被老班带进了教室,在一片潮水般的惊呼声中,在无数惊异与惊艳的目光中淡然地坐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那一只空荡荡的袖管如风般地飞扬着,沉静,却不寥落。
同桌告诉她:他的雅号叫“杨过”,何以得此雅号?原因有三:一,帅。二,坚强,别看身体残疾,却成绩优异,而且多才多艺。画画啦,唱歌啦,体育啦,对了,体育是最棒的,据说在全省比赛中都拿过奖。他原本今年高考成绩非常好,却因为身有残疾被几所大学拒之门外。所以他要复读一年,明年再次用实力叩开大学之门。
她侧过头从窗子的反光中悄悄望着他的侧脸,那目光,如一口深潭,看得久了,就会沦陷。
二
她一直是全校上学最早的学生,当别的同学还在被窝里梦到在大学校园里谱写爱情神话时,她已经到校开始背单词了。
清晨的天空是浅蓝色的,明澈如纯净的心灵。她走静静的走廊里,正要掏出钥匙来开门,却发现,门是开着的——他已经来了。
教室里的地面已经扫完大半了——因为学校上晚自习,同学们都在外面买了晚饭吃拿到班级里吃,吃完就把包装纸扔在地上,所以每天早上地面都是很脏的,而值日生经常晚来,所以班级卫生一直是班主任头疼的一椿事。
她来得早,也经常会主动打扫卫生,所以她知道,单是一个组的垃圾就够装满一个大垃圾桶了。打扫一次教室要从五楼跑下去倒四五次垃圾,而他只有一只手,做这些工作,得多么辛苦啊!
她默默地拿起扫把,把地上的垃圾收到垃圾篓里,然后拿到楼下去倒掉了。等她回来时,已经有几个同学坐在班级里摆起龙门阵了。
“唉,还有一年才能高考!”
“妈的,早考完早利索!”
“就是,老子他妈的还得在这做一年牢!”
“哎!今天地还挺干净的啊,谁那么勤快啊!”
“听说现在正发展党员呢!想入党吧,没事,大大方方承认,我们不争!”
“嘿嘿------”
“哈哈哈------”
她拿出了英语词典专心致志地背了起来,心无旁骛。
三
少女的爱恋,一如春日的雨丝,在锦瑟的年华里萌芽了。随着溶溶月色袅袅清风潜入梦境中,滋润着在高考的巨压下几近干涸的心田。
不知何时开始,她的梦境已经变了。梦中总是有那样的一个身影,那个在课堂上英语对答如流的身影,那个课下在足球场上骁勇顽强的身影,那个给同学们讲解题目时细致温文的身影,那个讲台上自信飞扬的笑容,还有那个在无人的角落里黯然憔悴的身影。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发现自己也变了,变得爱笑了。每当看见他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看见他获得老师的表扬时,看见他赢了球时,看见他开心时,她都会笑,会在心里偷偷地笑,会在晚上挑灯夜读时托着腮傻笑,会对着日记本上的心里话害羞地笑------
那一刻,一切放佛打了一层柔光一般,都是那么亲切可爱。她对着厚厚的试卷册说:“你说我们能读同一所大学吗?那该有多好。你会帮助我的,对吗?我们一起努力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发现自己还有一种变化,变得爱情绪低落了。每当他跟别的女孩子说笑时,每当他在众星捧月般的人群中谈笑风生时,每当他一个人眉头紧锁凝眸思索时,她的心就会莫名地痛。
那一刻,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铅灰色,变得无比的忧郁,忧郁------
她更加忧郁。
“我怎么会这样?”
“我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不,不可以,我快高考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耽误学习啊。我不能陷进去,我要考上重点大学,给父母争气,给老师争光!”
“他是那么的优秀,那么高不可攀。而我,我只是一棵渺小的草,如何能和他站在一起。算了,算了,不要在痴心妄想了。”
她摇了摇头,好重。最近脑袋里装了太多的东西了,简直是不堪重负。所以,不能再想了,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四
但她根本就做不到。
她每天清晨依旧会早早地来到学校,默默地和他一起打扫班级卫生,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望着他那只空荡荡的袖管。
他高大,瘦削,冷峻,头发柔软如清风,五官却如刀刻斧凿一般英气逼人。他内向寡言,有的同学说他孤傲的气质像谢霆锋,可她觉得谢霆锋不能和他比,因为他的心像一方储量丰厚的矿藏,里面,一定有着许许多多悠远的故事。
他是个有故事的男孩子。
他像一本书,高山仰止般地放在华贵的乌木书架上,她多想攀上梯子去读啊,可是,又怕会摔下来,摔倒骨裂。
那,就这样吧,能够仰视,也是一种幸福。
可终于有一天,情况似乎有点不同了。
那依旧是一个清爽的早晨,待打扫完卫生后,两个人分别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做模拟试题时,他却突然说了一句:“你的文章,写得真好。”
哦,他在跟我说话吗?真的,真的!他和我说话了,和我说话了!他------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文章?什么文章?对了,是我写的一篇被老班选去参加省中学生作文比赛的获奖文章。
“哦,谢谢,”她脸红红的,低着头怯怯地迎向他的目光,那真诚的满是激赏的目光,“其实,我还差得很远,我的水平远不及你呢。”
“怎么,你看过我的文章?”他疑惑地问,看到她绯红的脸颊,又放轻松了语气,“哦,对了,是在我的博客里吧。”
“嗯,”那次她在同桌那里看到了他的博客地址就暗暗记了下来,然后趁父母不在家时偷偷打开了电脑------
她走进了他的博客,仿佛走进了一个曾经的梦境中。那是一片深夜里的死一般寂静的大海,在海边的一块丑陋的巨岩上却盛开着一朵红艳如血的玫瑰。那是生命,生命的渴望,生命的挣扎,生命的律动。
她细心地浏览着他的博客,舍不得放松一个标点。因为那里的一字一句都是他的最真实的心声,都是她通往他心灵深处的唯一途径。她看到了他的诗,他的画,他的文字,更看到了那篇被许多人传颂的《7岁那年的往事》。
“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七岁那年的5月10日,一个改变我人生际遇的日子,一个扭转我人生轨道的日子,一个让我一夜间从童年脱离的日子,一个令我蜕变的日子。
那原本是个很平凡的日子,平凡的不能在平凡。和往常一样的如血残阳,一样安静的街面,一样无忧无虑地在院里里玩耍的我,一样在院子里边洗衣服边慈爱地看着我的奶奶。
咦,一只水蓝色的蜻蜓哦,像海洋一般的蓝,像天空一般的蓝。我要把它抓住做成标本,寄给我在美国做生意的爸爸妈妈。
蜻蜓蜻蜓你慢点飞,我要借你的翅膀用用,带我和奶奶去美国看爸爸妈妈。我好想他们,奶奶也好想他们,我都看见好几次奶奶一个人流眼泪了,爸爸妈妈再不写信回来,奶奶的眼睛会哭瞎的!
我追了出去,跑出了院子,跑到了街上,我眼里只有那片匀匀净净的蓝,梦幻般的蓝。我听不见奶奶的叮咛,听不见行人的呼喊,更听不见汽车气急败坏的刹车声。
蜻蜓呢?恍惚间,我放佛看到了蜻蜓薄薄的翅膀折断了,那么幼嫩的伤口,那么柔软的痛楚,我放佛看到了蜻蜓悲伤的泪水,看到了自己破灭的梦——爸爸妈妈不会回来看我们了。
但是他们还是回来了,在病房里抱着我空荡荡的左袖大哭了一场,扔下了一大笔钱就走了。在他们心里,公司股票地产社会地位永远比年幼的儿子值钱,永远比衰老的母亲值钱。因为他们都是钱能满足得了的,不像生意,需要用心对待。
奶奶伤心过度,她发了疯似的跪在医生面前大哭着哀求把自己的胳膊卸下来安在我身上,她整夜整夜不睡觉地守着我。无数次午夜梦醒我都看见她跪在窗边喃喃低语:‘菩萨,把我的命拿去吧,换我孙子一条好胳膊啊,他才7岁啊,我对不起儿子媳妇啊------老头子,孙子的胳膊没了,我死后没脸见你啊------’
我住院的这段时间把奶奶最后的生命之光也给耗尽了。我出院后爸爸妈妈又回国了,这次是参加奶奶的葬礼。
我那一生劳苦一生温顺善良的奶奶走了,带着她满腔的懊悔和歉疚走了。她走的时候眼含着热泪死死拉着我的手怎么也不肯咽气,她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讲,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机会说了。她就这样的走了,带着满腔的遗憾和对我永远的牵挂走了。
爸爸妈妈要把我带到美国去,我没同意,我不想离奶奶太远,爸爸妈妈就请了一个保姆照顾了我一段时间,当我学会了独自一个人用一条手臂照顾自己时,我就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了。
我学会了用一条手臂穿衣吃饭洗澡,学会了用一条手臂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学会了用一条手臂打球骑自行车------我不光要学会这些,还要做得比别人更好,好上加好。
老天夺走了我一条手臂,夺走了我最亲爱的奶奶,夺走了我欢乐的童年,但是他又给了我很多东西。他给了我思想,给了我成熟,给了我坚强和独立,给了我不服输不怕苦的精神。直到今天,我依旧在感恩,感恩我获得的爱,感恩我遭遇的苦难------”
电脑前的她任泪水无声地流了满脸,她似乎看到了那令人战栗令人心碎的一幕幕:孩子真诚的企盼和鲜血,老人悲痛的泪水和绝望,父母的愧疚和痛心。那被碾轧的手臂,那还没等起飞就折翼的生命,那冰冷的手术台,那连同手臂一起被截掉的希望和梦想-----
屏幕上那沉静如水的文字,忽然似有生命般缓缓流淌起来,在她眼前汇成了一幕幕:
断臂、丧亲之痛、父母远离、孤单寂寞,这一切并没有打到这个坚强的孩子,他从不因为自己身有残疾而自怨自艾,从不为生活和行动上的困难而自伤自怜,他将那些怜悯当成鼓励,将嘲笑当成动力。他比常人多数倍的努力去学习,他把别人玩耍的时间用来充实自我,他发挥自己的运动天分,在从没有接受专业训练的情况下屡屡获奖。他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会比健全的人差,他,在苦难面前是个强者!
五
也许,一切美好事物的到来,总是要伴随着一段冗长的前奏。正如料峭的春寒,破茧的痛楚,但当那些过去的时候,就会迎来一片风暖花香,草长蝶飞。
那次关于文章和博客的开头,让两个从没有正面交流过的人开始了“破冰之旅”。每天清晨打扫,竟变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谈心时间。他们只有两个人的教室里交流着,在秋日凉爽的晨光中交流着,在沁凉的金风中交流着。她和他讲了很多,讲了自己在学业和心灵上的压力,对劳碌一生的父母的心疼,对大学的憧憬,对未来的规划。他也讲了许多,讲了自己童年时坎坷的经历,讲了对逝去亲人的怀念,讲了自己对人生的态度。
不知不觉间,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有了微妙的变化。
“其实我有的时候也很寂寞的,看着班级里的女孩子各个都能有个玩伴,只有我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唉!”
“这有什么关系呢,你没发现她们之间的矛盾也很大吗?”
“可是,我这个样子总是一个人会被人笑的:你瞧她,一个朋友都没有!”
“你和那些女孩子不是一路人,有什么关系呢------”
“我妈妈说女孩子学理工科就是不如男孩子,所以我选择了文科,但文科还是要学数学,真是头疼!我要是像你一样数学那么好就好了。”
“人都是各有所长的,你的语文和外语不是很好吗?”
“但是你的语文和外语也很棒啊,我觉得你各个方面都很好!”
“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
“傻丫头,道什么歉啊,我们是朋友啊!”
“怎么了,一大早就情绪这么差?”
“唉,早上妈妈给我早饭钱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妈妈的眉毛居然有几根都白了。妈妈还不到50岁啊,都是为了供我这个女儿读书,妈妈被累成这个样子!我------我好难过------好想哭------”
“别难过了,你这么懂事,你妈妈有你这样一个好女儿是她的幸福。”
“你说人生下来是不是就是来受苦的。当一条生命来到人间,就开始了艰苦的学习之旅,学走路,学说话,学读书写字,学做家务,学日后谋生的技能。当他长大后,又开始了艰苦的谋生赚钱,工作,买房,结婚,生子,赡养老人------如果生命是痛苦的,那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放弃生命?”
“你怎么可以讲这种话!如果你觉得生命是痛苦的,那我呢?”
“我------”
“我都从没想过放弃生命,比我们还惨的人都没想过放弃生命,你为什么会想这些呢?”
“我知道,我没有勇气------”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有勇气放弃生命的人更应该有勇气活下来。我不会劝人,但我知道,我的意思,你都明白,是不是?”
“我明白。”
“答应我,以后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对了,你不是说有几道立体几何的题不会做吗?拿过来给我看看吧。”
他们并肩坐在一起解析着题目,时而会心一笑,旁若无人,丝毫没有意识到班级里已经来了不下十个同学了。
六
集体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每个人都不可能会有自己的小秘密。而且你会发现你身边到处都是预言家,因为许多你还没有做过的事,他们已经将这些惟妙惟肖地描绘出来了。
她发现了班级里兴起了一种现象:很多女生对她采用了与以前看见就当没看见截然不同的表情——见她走过,就撇嘴翻白眼,有时还会低声说几句:“变态!死三八!你因为你美啊!瞅你那死样吧!”
男生倒是还好说,除了当着他的面对她偶尔起起哄就算了。只是班级里越来越多的流言蜚语像瘟疫一样蔓延开了。
“她也不瞧瞧自己那死样!凭她也配和‘杨过’谈恋爱,真当自己是小龙女啊?”
“嘻嘻,她要是小龙女,尹志平是谁啊。”
“天天来那么早,是来学习吗?就是来勾引帅哥的,花痴!”
“他俩也真绝了,天天都来那么早!”
“唉,我可听说‘杨过’的爸妈都在外国做大生意,家里特有钱,你说她是不是就是想傍‘富二代’?”
“‘杨过’是一个人住的,你说他们------”
“哈哈,你可真龌龊!不过我喜欢你的龌龊!”
“真的,没准啊------”
渐渐地,老师也知道这些事了,她——一个从小学入学起就在老师的表扬声中长大的好学生居然也去办公室谈话了。
“不是老师批评你,你想想,如果你爸爸妈妈知道了这些,那后果是什么样?”
爸爸妈妈?
对了,我怎么没想到爸爸妈妈!
如果爸爸妈妈知道这些,会怎么样?
不,不能让他们知道啊!
我万死难赎其罪!
七
世间之事就是这样,谣言传过千遍,也变成了真理,真的你自己就信以为真了,真的让你觉得自己就是谣言风暴中的那个“台风眼”,那么肮脏,那么不可理喻。
他们还是来的很早,只是再也没有交流过了。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学习,而他则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步。她知道,再过一个月省田径运动会就会召开,如果他能进男子全能前三名,就有机会被重点大学破格录用。
他一圈圈地跑着,纤瘦的身影向着漫长的跑道冲刺,向着心中的理想冲刺,向着世人的偏见冲刺。她站在窗口默默地看着他,却没有勇气下去看一看他,对他说一句鼓励的话。
仅仅是楼上楼下2分钟的路途,为何在你我看来,尽是天涯永隔!
我们都是骄傲意气的年轻人,我们不想在他人的印象中留下任何一点瑕疵,可这样,是不是太苦了自己啊。
没办法,人就是这样,再好的游泳健将也会淹没于众人的口水中。再真挚的感情也扛不起人伦道德安上的罪名。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不想去想,可又不能不想,她做不到,做不到!
他用疯狂的训练来扼制心里的痛,却发现这只能痛上加痛。
原本我是冰冷的,所以我无畏这个世界的冰冷。可现在我终于得到了温暖和关爱,却是建立在痛苦和嘲骂上的。
我真的错了吗?我害死了奶奶,又害得一个无辜的女孩承担了这么多的心理压力。我该怎么做啊?
他肆虐地狂奔着,用疲累宣泄着忧愁和愤懑,用饥渴压抑着怜惜和心痛,直到力竭倒地为止。
她走到树下,正准备拿起书包回教室,却发现书包旁边是一张纸巾和一盒还温热的绿豆粥。
他怔怔地蹲下,捡起,却没意识到汗水已经流进了眼睛里,酸涩滚烫。
八
这个周末,他就要去省城参加运动会了。
他自己一个人乘坐长途客车去。
他从小一个人走南闯北,连生病做阑尾炎手术都是自己去的,身边没有一个人陪护,何况是区区一个比赛呢。
不,这对他来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比赛啊!比赛,那需要有人加油啊,需要有人帮着拿毛巾和水啊。如果累了怎么办,身边连个按摩的人都没有。如果受伤了怎么办?
不行,我得去看比赛现场看他比赛,一定要去!
可是我一旦去了,会不会给他增加心理负担?
不,不会,我只是远远的在观众席上看着他。如果他一切顺利,我就不露面。如果他需要帮助,我再出来。
对,就这么办!
她都计划好了。周末早上,她借口要去学校学习,带上干粮和水到长途汽车站坐最早的班车到省城。反正省城离这里也不远,一个小时就到了。到了体育场就看他比赛,中午也在那里,下午比赛结束后就回到学校去接着学习,晚上再回家。这样爸爸妈妈不会察觉,也不至于耽误太多的学习时间。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她来到了省城的万人体育场,好大好壮观啊!她坐在一处很不起眼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
他上场了,惊起欢呼一片。天哪!怎么有个残疾人!一个残疾人来和一群正常人较量!太不可思议了!
无数的掌声、喝彩声、加油声、呐喊声海潮般地涌起,吞天沃日,势极雄豪。
他,就是舞台的中心,站在万人目光的聚焦处莞尔浅笑,笑得感激,笑得含蓄,笑得自信。
可她却读出了他笑中的紧张,笑中的无奈,笑中的坚定,笑中的绝决。
他对这次比赛投入地太多,这是他叩开大学之门完成自己理想的唯一通道了。他要是赢了,就可以证明自己的执着没有错。残疾人不一定非要被人怜悯地安排在众大学“特殊学院”的一角里,他们照样可以和健全的人平起平坐,甚至,比他们更坚强,更成功!
她望着他的身影,即使在万众瞩目中他依旧是那么孤单,那么寂寞。天马行空,伤心独品。
很多人都赞叹他的优秀,他的卓尔不群,可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切是怎么换来的。他是一个斗士,与不公的命运斗,与自身的软弱斗,与世俗的目光斗,甚至,与人性斗。
他承载着巨大的压力,他怕输,不敢输,更输不起。
比赛的项目终于结束了,他还来不及休息,就像枕戈以待的战士般聆听着裁判宣布结果。
什么?第四名?与第三名只差0.1分!
我输了?
我失败了?
我的理想破灭了?
我所有的努力付诸流水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望着观众席上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似乎在说什么?是惋惜吗?是安慰吗?是怜悯吗?是嘲讽我的自不量力吗?他们------
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副画面——那美丽纯净的蓝蜻蜓,那如梦如幻的翅膀,却在半空中破灭,落在地上的只是一片断翼,一片晶莹而痛苦的断翼。
他似乎又看到了奶奶,对他寄予无限希望的奶奶,慈爱的奶奶,现在已经在天上的奶奶,奶奶,你看得到我的失败吗?你看得到我的努力吗?你能明白我此时此刻满身满心的挫败感吗?奶奶!奶奶!
他终于走到了角落里,任泪水长流,一发而不可收拾。
突然,一缕最熟悉的感觉清风般扑向他,一双同样充满泪水却满是欣赏和鼓励的眼睛,一个在泪水中灿烂如花的微笑。
他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拥进她柔软的怀中。似一股强电流袭击了他的四肢百骸一般,他所有的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的情感如崩溃的坚冰般奔腾着,汹涌着,呼叫着,撞击着,化作滚滚春潮般的泪水倾泻在她纤柔的肩膀上。
他们忘情地相拥着,心碎而又心醉。
这一刻,一切都不存在,万物归于虚无,天地都已化为零。
这一切,瞬间却也是永恒。
九
曾经有个哲人说过:“意外总被预料来得更快。”这就意味着人永远不可能参透命运的游戏规则,而只能被他玩弄与鼓掌,陷于潜规则。
而潜规则的后果就是——天塌地陷!
她回到了家中,迎上来的不是父母关切的嘘寒问暖,竟是——一个耳光!
满脸苍黑色的母亲用毛刺般刮得人生疼的手掌破天荒地打了一向视如心肺的女儿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得自己的手也钻心的疼起来。她惊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惊异地看了看女儿娇嫩的脸上鲜红的掌印,惊异地看了看电脑屏幕上那个和男孩子当众拥抱的画面和那些不堪入耳的评论,重重地跌坐在已经露出海绵的旧沙发上,无声地哭泣。
父亲对着电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同样一声不发。良久方站起来向厨房走去,不一会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条:“闺女,饿了吧,先吃饭,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她怯生生地站在那里,艾艾地看着母亲,一动也不敢动。
“她妈,先让孩子吃饭,明天还要上学呢。”
半天没做声的母亲终于抹了抹眼泪,站起来走到女儿面前,像面对陌生人一样审视着自己这半辈子最珍爱的女儿。这是我的女儿吗?不,不,我的女儿不会这样,不会欺骗父母,不会跑到省城那么远的地方不和大人说一声,不会早恋,不会当众和男孩子搂搂抱抱,更不会让那么多记者和观众拍下来传到网上弄得满城风雨,不会让她清白了一辈子老爸爸老妈妈这么丢人现眼,不会这么寡廉鲜耻,不会这么不顾名誉,不会这么轻佻放荡!
她,她不是我的女儿,她是个魔鬼,附了我女儿的身,她是来毁我女儿的!她是魔鬼,是魔鬼!
可是,可是,可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明明就是我的女儿,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是我当心肝宝贝一样疼大的女儿啊!你看看她的眉眼,活脱就是我年轻时的样子。她身上旧校服袖口的补丁,那是我亲手缝上去的。现在的女孩子哪里还有穿带补丁的衣服的,只有我的女儿,跟着我们这对下岗工人父母,不光没有漂亮衣服穿,没有头花带,有的时候甚至连早饭钱都没有,真不知道孩子是怎么饿着肚子熬过来的!她从没主动管我们要过东西,都是我们要给她买,她还拦着不让。过年时奶奶外婆给的零花钱,她从来都是一分不少地交给了我。她特别节省,小的时候就知道攒钱,天再热都舍不得买一根冰棍吃,还把我们给她买冰棍的钱攒到冬天给他爸爸买围巾,给我买治冻疮的药膏。她在学习上没让我们操过一点心,她从来没和我们顶过一句嘴,她从还没上中学时就在寒暑假里包揽了所有家务活,别的孩子一放假就睡到快中午才起床,可她天天给我们做早饭,装饭盒------
她,她就是我们的女儿啊!就是我们最乖最懂事的女儿啊!就是我这么多年引以为傲的女儿啊!我怎么了?我疯了吗?我怎么可以打她啊!从小到大,我从没说过她一句重话啊!我怎么下手那么狠!我把她的脸都打出血印了!天哪,我的宝贝女儿,妈妈错了,妈妈不该打你,不该怀疑你,一定是那个坏小子引诱你的,都是那个小流氓不好。还有那些记者,那些观众,那些把照片传到网上去胡说八道的人,他们都是流氓,是混蛋!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这样伤害一个善良无辜的女孩子。我的宝贝,你被人泼了那么多脏水,妈妈不能保护你,还打你!妈妈不对,妈妈错了,妈妈后悔死了!宝贝,别害怕,妈妈会保护你,帮你赶走那些坏人,妈妈爱你,妈妈爱你!
她哭倒在母亲怀里。
十
网络,原本就是一把伤不起的双刃剑。它可以让一个人瞬间成名,更可以让一个瞬间毁灭。
她成名了——
“断臂少年与纯情少女赛场深情相拥,上演爱情童话。”
“现代版杨过小龙女赛场心醉相拥,柔情抚慰英雄泪。”
“赛场失意,情场得意,独臂少年获美人深情拥抱------”
她的资料被人肉搜索出来,身边人也无一幸免,躺着也中枪。
有家不敢回,因为随时会有埋伏好的记者提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或者被狗仔队偷拍。有校不愿进,每天都要面对老师失望的眼神,正义者的冷言冷语,八卦者的刨根问底,好事者的无聊挑衅------,当人民公敌的滋味真是难受。有冤无处诉,母亲被气得病倒,请了长假在家,整天拖着病体在电话中或网上哀求着:“请大家口下留情,放过我女儿吧,她是高三的学生了,她要高考啊------”。有泪无处垂,连去书店买一支笔都会被盘问:“哎,你就是那个‘杨过’的女朋友啊,听说他家特有钱呢。你跟我们讲讲,怎样才能傍上‘高富帅’?”“你有微博吗?要不我们互粉,你把钓凯子的方法写在微博里,大家分享怎么样?”
当四面楚歌时,是选择乌江自刎还是逃之夭夭?
我没有楚霸王“不肯过江东”的豪气,还是选择后者吧。很多时候,做鸵鸟也是幸福的。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当时过境迁,一切就会烟消云散了吧。
十一
她几天没有来学校了。
羞愧得没脸来了?被逼疯住精神病院了?死了?跳河了?服毒了?上吊了?一了百了了?一死以谢天下了?
“无可奉告。”他面对一切或疑或喜或嫉恶如仇或义愤填膺或余怒未消的询问都是用这一句话回应的。
他有办法回应众人,却没有办法回应自己。
每当午夜梦回之时,他总能回到那个夜晚,那个月昏星疏的夜晚,那个秋风萧瑟如泣如诉的夜晚,那个寒鸦哀号肝肠寸断的夜晚。
他下晚自习回家,她在楼口等他。
她似乎清减了许多,昏黄的路灯映得她的眼睛如水色漫漫。
那是秋天的水,很凉很凉,凉得人心痛。
他走近她,她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羞赧地低下了头。
他知道,他们之间,再也没法回到从前了。
“我特意来告诉你,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不,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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