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如果活着没有路,那我会去选择死路;如果死也没有路,那我会去选择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一
她孤零零地站着,一如站在悬崖险峰边的路人。
她满怀希望地从谷底攀登到山巅,满身的疲惫,满身的伤痕,满心地期待,却没有想到山上的风景尽然令她不忍卒睹,那么危险,那么可怕,似乎看一眼,便会跌得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她抬起眼看看这间办公室上那高高在上的“学工部”的牌子,那似乎是天梯般高不可攀。还有那张贴在门上的“特困生申请处”的大红纸,多像一滩血,一滩会流动会蔓延会泛滥的血,会把整座本该是充满紫丁花气息的菁菁校园变成嗜血江湖的血。
一阵风从窗外刮过来,残阳溶金,树影摇碧。初秋夕照下的湖水烟波潋滟,水边的大学生情侣们俪影双双,欢声笑语像一对对蝴蝶般翩跹起舞,曼妙多姿。
这才是我期盼已久的大学生活,这才是我梦想中的大学生活,这才是我为之努力奋斗的大学生活!
可是,我寒窗苦读的结果呢?我辛辛苦苦地夺得区高考文科状元,获得了这所我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的录取通知书,在火车上站了两天两夜,就是为了在这个大门紧闭的办公室前思考今夜应该到哪里落脚吗?
为了省下那一百多块钱的火车票,母亲没有来。丈夫去世后,为了抚养这个女儿,她吃尽了别人几辈子都没尝过的苦头,流干了别人几辈子没流过的汗水,几乎把命都搭上了。女儿,是她生命的全部!
可是,如果让她知道她的女儿如今的境地,她该多么痛心啊!
今天清晨,风尘仆仆的女孩穿着破旧的校服,背着打着补丁的大旅行袋,带着几分兴奋几分欣喜几分胆怯地走进了这所全国知名的重点大学校门。她的辫子因为火车上的拥挤而显得有点乱,她瘦小的脸庞因为疲惫而苍白无血色,她身上半旧的高中校服和周遭时尚华丽的氛围显得多么不相称。
她一一辨认着各个系的接待桌:数学系,外语系,化学系……,哦,中文系还没有来。再等等吧。
等了快两个钟头,中文系的人终于来了,懒洋洋地摆了半天的桌子,一个胖胖的戴眼镜的老师样的学生干部说:“交500元系活动费!”
什么?交活动费?什么活动费啊?500元!录取通知书上可并没有说哦。
她愣了,在学生干部的炯炯注视下讷讷地开口:“对不起,我想问一下,特困生应该在哪里办申请手续。”
学生干部用鼻子“哼”了一声,白了她一眼就把脸侧过去了,“问别人吧,我不知道。”
“谢谢。”她低声感谢,低着头走开了,彷佛是一根低到尘埃里的小草。
二
茫然。
一片茫然。
一切都那么茫然。
一栋又一栋似同而非同的教学楼令她茫然,一条又一条曲曲折折走不通的大路小路令她茫然,一个又一个不明身份人的指路和指点让她茫然,一趟又一趟的奔走令她茫然。
“办特困生申请?先复印身份证吧。”
“身份证复印了,录取通知书怎么没复印,办事不能一次都办好吗?”
“报到了没有?没报到不能办申请!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什么?没钱交系活动费?那你来上学干嘛!趁早回家得了!”
“这样吧,系活动费先缓缓,你先找你们系的书记或辅导员开张证明来。”
“找书记辅导员?他们吃午饭去了,等着吧。”
“开证明,办特困生要什么证明?不是这个学校的?通知书不是有吗?好吧好吧,先开着,别忘了交系活动费……”
等所有的手续公章都办好了,学工处已是人去楼空,只余满地的狼藉。
已是黄昏独自愁,今晚,该去哪里安身?
一天的奔走毫无任何结果,从下车到现在,别说吃东西,连口水都没有喝。
妈妈说安顿下来后一定要给她打个电话报声平安,这个电话,该怎么打啊?我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在茫茫人海中走了一整天,说自己至今还游离在校园里,说自己还没来得及看这个学校一眼就有可能在校园的一处凉亭或长椅上过夜了?
不,不能说啊,说了妈妈该有多担心啊,她一定会后悔不能陪我来报到,一定会自责。妈妈,我那大半生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的妈妈,她已经操碎了心,我不能再让她操心了。妈妈,真对不起,我……
泪水悄悄弥漫上来,她彷佛看见了母亲此时正站在破旧的平房门口,含着眼泪向远处依依不舍地眺望着,彷佛又听到了母亲送她上火车时拉着她的手殷殷嘱托:“孩子,到了以后一定来个电话,要不妈睡不着觉……”
天色益发黯淡,而她也似乎忘记了饥饿和疲惫,只觉得寒冷,冷得几乎站立不住,冷得彻骨。
“你是来报到的新生吗?这么晚,怎么还站在这呢?”
她循声望去,昏黄的灯光下,一个颀长清俊的身影,带着清澈如泉的目光,带着温润如玉的微笑,带着春风般的谦和和关怀,“你是要办特困生申请吗?”
“是,”瘦弱的她仰着头望着这个高大的男孩子,眼泪又流了出来,满腹的委屈,“我跑了一天才办好,可是已经下班了。”
“哦,这样,那你先回宿舍休息吧。”
“我没有宿舍,系干说先申请完特困生才能给安排宿舍,否则就要交系活动费。”
“唉,又是系活动费。”他无奈地摇摇头,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过了一会儿,学工部紧闭的大门就打开了。
填表,盖章,打印,搬宿舍,置办洗漱用品……所有的山重水复都过去了,一切似乎都柳暗花明般地顺利起来。
她知道,那都是因为有他。
深夜,当她坐在温暖舒适的床上遥望着校园里灼灼其华的路灯,突然想到他——
他的“举手之劳”,却像一盏暗夜里明亮的路灯,照亮了一颗寒冷的心,温婉如歌。
三
我在谷底沉溺,
任大漠流沙飞舞,
任沧海黯然枯竭,
任岁月褪去了红颜,
任烟花在暮霭中荒凉。
我,依旧在谷底深深地沉溺,
任缘来缘散,百转千回。
以往的每一个黄昏,他都是在导师散发着古旧墨香的书斋里陪伴着这位国学大师一同白首太玄经,而今日的黄昏却格外不一样,那不仅仅是“助人为乐”,而是一种莫名的冲动,莫名的激动,莫名的感动。
家境优越,冲龄赴美求学,高中毕业时因为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热爱而回国考取名校,大学期间因文学功底深厚而获得教授的赏识和器重,毕业后不费吹灰之力考取了本校的公费研究生,曾多次代替导师给本科生上课,每逢导师出国做学术交流都以助手的身份陪同在侧,大有留校任教或读博深造的机会。他这一路走来可以说顺风顺水。
他拥有许多的美好,成功而优异。
他是学弟学妹口中的传奇,是菁菁校园里的一尊雕塑,羡煞旁人。
可是没人知道,优秀如他,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
那是一种难以诉求的苦,时时刻刻,深入骨髓,折磨着人的肺腑。
那种苦,无以解脱——寂寞。
他天性孤独,不惯与人玩耍,不喜社交,更不善交朋友。当别的孩子玩得一身泥水时,他总是旁边那个干净斯文少年老成的异类;当别人在为自己的小团体经营忙碌时,他两耳不闻天下事;当别人在聚会和派对中高歌呐喊时,他一心钻进古典的诗词和风月之中;当别人三三两两地外出旅行时,他独自一人背起行囊游历名山大川,感受着先贤的逸兴和壮思。
孤独带给别人的也许是没有生活目标的空虚,无法打发时间的无奈。但孤独带给他的却是冷静,心灵的高原上任时光凝滞般的冷静,让他去思考自己,反省自己,重塑自己。
不是没有试过去交朋好友,但微斯人无孰与归。不是没有试过与心仪自己的女孩交往,但思想上缺乏共鸣,迷恋的热情也会隐退。
但寂寞,彻骨的寂寞,何以排解?即使有再多的书籍和信息量也无法代替与人交流时的温馨,再多的掌声和欢呼也不能取代亲人朋友的一声问候,再大的成就和荣耀也不如爱人端上的一杯热茶贴心。人,究竟不能免俗。
俗人,俗世,俗物,俗不可耐。但俗也有俗的温暖和快乐,那种烟火红尘中的温暖和快乐,那种充满浓浓人情味的快乐。
古来多少圣贤想做俗人而不可得,他们被剥夺了做俗人的快乐。他们报国无门郁郁不得志,他们屡遭贬谪走马类转蓬,他们身世浮沉心如风飘絮。他们在一系列的打击和挫折中屹立不倒,最终成为流芳百世的圣人。
也许,我注定与孤独和寂寞为伍。有的人,天生就要做圣人。
既然是天性的使然,命运的安排,那我安然接受。请上天佑我向学术的巅峰迈进,即便那是万里苍茫的雪山绝壁,我亦栉风沐雪,咽雪吞毡,百死不悔。
我醉心于书籍典册之中,尽享孤独和寂寞带给我的热闹与繁华。
红尘中的爱恨贪嗔痴,与我已经绝缘。
我死死地压抑住人性,将它克制到无。
可今天,今天的黄昏,为何会让我死水般的心灵泛起了层层涟漪,竟有澎湃之势?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啊。像一只在濛濛烟雨中哀哀啼啭的黄莺,溶溶冷月下一根浸满霜华的琴弦,那样的敏感,纤细,脆弱,带着淡淡的愁绪和痛楚,却能润物细无声般地走进人的内心,然后轰然绽放,繁花似锦。
那一滴滴晶莹的泪,那羞怯的神情,那温柔安静的言谈举止,那展颜一笑的清新出尘。她像一缕清溪,带着空山新雨,带着林间的晨雾,带着阵阵松涛和嘤嘤燕语,潺湲流进了我的心腑。
哦,天哪,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冷静如我,克己如我,怎么会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心慌而不自持?
罢了罢了,不要去想。
罢了罢了,无非是一面之缘,那只是生命里的匆匆过客,如蜉蝣般的短暂,见了,散了,船过水无痕,
罢了罢了,如能再见,也是相看不相识。
他站在校园里,望着那整齐的一片片绿色的方队,怅然思索着。
“一!二!三!四!”的口号此起彼伏,那是青春的明媚和热血,那是年少的激情和梦幻。
一个方队突然停下了,教官从队伍中拖出了一个已经晕厥的队员,宽大的迷彩服在她瘦弱的身材上飘飘荡荡,帽子下是一张惨白的脸。
每年新生军训都会晕倒几个娇滴滴的女生,这本是司空见惯。但今天这个不同的是,教官问了几遍“这个女生是哪个班哪个宿舍的?”竟无一人站出来。
教官发急了,“这个女生是哪个宿舍的?请同学们发扬同学间团结友爱的精神,将她送回去。我若是知道她是哪个宿舍的,我自己都会送。但是我是教官,不可能抛下这么多同学不管只管一个吧!”
依旧无人答话。
他不禁喟叹。
小团体主义,又是小团体主义!
已经读了十几年书的他对学生之间的这一套可以说是见得太多已经到恶心的程度了。为了一些鸡鸣狗盗的小利益、小矛盾、小纷争、小仇小恨,几个人扭成一股绳,排挤一个人或一伙人。今天是这伙人不跟那一伙人说话,明天是这伙人为了排挤那一伙勾结第三伙,后天又是自己本伙人闹内讧给了“敌人”可乘之机,然后是小团体迅速土崩瓦解,新的秩序和格局再次形成……
有意思吗?无聊吗?低级趣味吗?能赢来田地宅基吗?能把对方从肉体上消灭吗?
已经读了两年研的他在给学生上课时,经常看到那些女孩们心里互相看不上对方,嘴上也不饶过。轻则拌嘴斗气,重则能几年互相不说话,有的甚至在他面前搬弄对方的是非,妄图让他给对方的期末成绩算作不及格。更有甚者几个人一同跑到心理咨询室去将某一人的“恶行”报告给心理老师听,希望心理老师给这个人下“精神病”的诊断通知书,将其退学。
唉,一个个本是如花年华,水做的骨肉,奈何如此狭隘阴损,一如泥猪癞狗,浊臭脏汉?
眼前这一桩该如何解决,我即看见,焉能袖手旁观。
他走上前,竟然是她!一样苍白如雪的脸庞,一样的纤细单弱,汗湿的秀发凌乱地洒在额前,紧闭的双眸似在倾诉心中无限事。
他背起她送到了校医院,待输上液后医生把他叫到病房外。
“她血糖很低,还贫血,应该是营养不良。”
营养不良?如今的物质水平如此丰富,居然还有这样的病症?
这小小的女孩,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承受了怎样的磨难?
刚刚开学,便被同学和室友排挤如斯,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今后的四年该如何度过?
他的心莫名地一跳,竟有些隐隐的痛感。
四
大学,既是世人心目中求学的圣地,亦是人情社会的雏形模板。
有人说:“大学中最美好的阶段就是军训那两周。因为这两周不需要上课。”
有人说:“军训时打下的友谊最牢固,能足足维持四年。以后走向社会,这些人情关系很重要,办事一说是谁谁的同学,一准好使。大学可不是学习的时候,那是经营人脉的时候。”
还有人说:“这两周的军训很重要,如果你在这些天里没交下一个朋友,那你就等着当四年的‘独行侠’吧。到时候你一个人都交不下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大学,就是小社会!
她不是没想过交朋友,就在刚搬入寝室那天,她寒酸的穿着就引起了侧目和指指点点。柜子被占满了,她不敢教人腾出一个给她,只好把衣物依旧放在行李袋里。她刚想洗漱,就有人不由分说地把灯关上了,她只好摸黑。一进卫生间,她就被脚下的积水滑到,疼得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咬着牙不敢呻吟,耳畔却传来了冷言冷语:“大晚上瞎折腾什么!让不让人睡觉了!穷人多作怪,赶出去得了!”
她揉着脚上的伤痕流泪到天亮。
一瘸一拐的她头一天军训就迟到,被教官罚站在那里,成了立威的阀子和众人的笑柄。吃饭时她不被允许和室友同桌,开会时只有她一个站在坐满了人的教室后面,就连晚上的卧谈会她也不被允许发言——她一开口大家要么不搭言,要么转移话题,要么破口大骂:“你说什么话!我们说话跟你有关系吗?你给我闭嘴!”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好心借给室友的书都换来一记白眼和几声低低的嘲笑,继而扬长而去。
不是没有郁闷过、反省过、伤心过,但学生的天职是学习,人际交往是次要的,何况,我也没有精力去钻营。
她开始忙不迭地做家教,找兼职,还请求系领导将教学楼的一二三层的卫生包给她,勤工俭学。
她到图书馆借来了各种工具书,大学期间英语和计算机的学习一定不能耽误,这是日后走向社会的基础,是工具学科。
她拟定了学习计划,安排了作息时间表。她还计划要在这四年内学心理咨询师,学绘画,学吹笛子……
她给妈妈打电话:“您放心,室友们对我都很好,我现在就开始自学专业课了,争取期末拿奖学金。我还找了兼职呢,收入不错。我一定不会耽误学习,等我毕业后挣大钱好好孝顺您!”
她在电话里言笑晏晏,挂上电话后的那一刹那泪水就流了满脸。
她是一具提线木偶,除了军训,只会在宿舍、图书馆、食堂三个地方游走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当别人已经从单个分子渐渐形成一条条分子式时,她还是那孤零零的离子,不被允许接近。
除了需要打热水和整理房间时,没有人会想到她的存在。
“真是的,我们辛辛苦苦军训,她在寝室里装病偷闲,也不说把8个壶里的热水都灌好。我还想擦个澡呢!”
“就是,地上还有头发丝呢,也不说一根根拈干净,就知道往图书馆跑,显她爱学习啊……”
当她学习归来时,所有的热水已被用光了,包括她自己壶里的。
她来不及叹气,默默地掏出忘记吃的晚饭——方便面,躲到外面去干嚼起来。不能在里面吃,室友们要睡觉,打扰了她们,又是一顿群起而攻之了。
罢了罢了,不要再想了。能来到这样一所学校读书,日后能有机会弥补我给母亲带来的辛劳,我已感恩不尽。
无论如何,我对所有在我需要时伸以援手的人,永远都感恩着。
五
他的梦,一直是蓝色的。
天空的蓝色。
那是他终身为之奋斗的目标,攀登,努力,劈荆斩棘,上下求索,到达知识的巅峰,学术的巅峰。
他永不停歇,即使路途永无止境。
但那一夜,他的梦变了。
还是天空那炫目的蓝色,还是那艰险万状的攀登,只是在路途中出现了一个少女,荆钗布裙,笑容恬静羞怯,捧着一碗清凉的水端给他喝,用手绢擦拭他被划破的伤口。
他倏忽间居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这难得的温暖!愿光阴止于斯,愿时光驻足,此生无憾!
就这样吧,停下疲累的脚步,不在幻想那高处苦寒的一切,只想享受烟火红尘中的安逸、富足、温暖,做个俗子,简单易满足的俗子。
这个梦,来源于那个黄昏,依旧是个有着淡淡哀愁的黄昏。
她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久久地犹疑着,直到被他发现。
“是你?身体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您。”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这是我打针的钱,还有那些医生开的营养药,还给您,谢谢您。”
依旧那般的羞涩可爱,他心中暗笑,恨不得用照相机拍下她这般情态,只作永久留念。
“我不要你还钱,你若想感激我,请我吃饭吧。事先声明,我可不去周边的餐馆哦,我要吃有特色的。”
“这……好吧,”红晕和窘态飞上了她的双颊,如天边的粉霞,有种温婉的娇艳。
六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不够真正的强大,这是人性的弱点。越是自诩为心灵能包容下整个宇宙的人越是寂寞,那是星空和黑洞里荒芜的寂寞。
当他在食堂的饭桌上看到那四盘家常菜和碗里热气腾腾的杂米粥时,那蓦然间的感动撞击得他无法呼吸。
“对不起,我……外面的东西又贵又不卫生,我就自己买了菜,请食堂的阿姨把炉灶借给了我。我做得不好,请您不要嫌弃。”
不,怎么会,这么多年,除了年节时会去导师家能吃上师母做得家常菜,他很少能有这样的口服,这般的感觉。清淡爽口的菜肴,米香浓郁的粥,带着真诚笑容的殷勤布菜,这才是生活,才是快乐,才是幸福。
他们在这样的氛围中交谈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烦恼,忘记了开始和结束。
他们交流了很多,从人生经历和过往聊到未来和理想。令人意外的是,相同专业的他们都是狂热文学爱好者,从古典文学到现实主义,从小说诗歌到散文戏剧,从李杜诗篇到仓央嘉措,从花间集到饮水词,从莫泊桑到茨威格,从长满石楠的呼啸山庄到散发着睡莲幽香的茵梦湖,从红星高照的延安到情欲弥漫的白鹿原,从诡谲神秘的生死桥到慵懒破败的香椿树街……
他们说着,笑着,一同喟叹着,一同哀婉着,一同嘲骂着,一同戏谑着。高兴时,他们以粥代酒,举杯欢庆;生气时,他们将愤怒化为食欲,大快朵颐;悲伤时,他们相对无言,哽咽不能语……
这短暂的快乐,这珍贵的快乐,这份弥足珍贵的贴心和惬意,虽然只有一次,也够回味终生了。
七
军训结束了。
教官走了。
纪念照拍了。
褪去了单调的老绿色迷彩服,大学生涯正式开始了。
有的人忙碌着,忙着跟以前的同学联系,忙着互相分享大学的心得体验;有的人忙碌着,忙着与上头的人套磁拉关系,想在班里系里混个小头目干干,也在能跟着查查寝室卫生什么的,抖抖威风过过瘾;有的人也在忙碌着,忙着在宿舍里各个寝室串门,争取挨家混个脸熟,日后如跟自己寝室闹翻了也能有个落脚之地。
有的人闲着,没有了紧张的课业压力,没有了升学压力,没有了老师的步步紧逼,没有家长没完没了的唠叨,更有大把的时间,充裕的零花钱,缓慢的生活节奏,尽情玩耍的自由,生活突然变得无所是从,空虚得无所是从。
她不同,她的生活是满的,充实的,任重道远,不以其他。
他的生活也有了不同,很大的不同。上课不再是例行公事,而变成了一次次浪漫的充满愉悦感的文学体验之旅——因为有她,有她安静的聆听,会心的微笑。她和那些只会做笔记的书呆子不同,她灵敏,聪慧,有内涵,有修养,我用心写就的讲义,她懂,她都懂。
下课也不再急着回书斋,而是更愿意去系办公室坐坐。虽然对那些同事间的黄色笑话和谁家老爷们搞破鞋谁家老娘们偷汉子的鸡零狗碎不感兴趣,但还是愿意坐在那里。她会来吗?她会来问问题吗?她不是说刚刚写好了一篇对那位“他人即地狱”的作家的研究心得吗?怎么不拿过来给我看看呢?她不是说想看我写的小说吗?我都拿过来两天了,她怎么不来问我借呢?
他望着窗外,燕草如碧毡,繁花盛锦霞,心里竟有一丝淡淡的寥落。
她来了,带着她的文章,她文如其人般清如岭上梅的文章,她春风般的笑语,她精辟独到的见解,她犀利深刻的批判,她的才情,她的画意。
有她在,真好。
他们经常在自习室偶遇,然后寒暄,坐到一起学习。她细巧的侧脸,专注的眼神,比导师家里的沉郁厚重的檀香烟霭还有使人宁神的功效。
他们经常在阅览室偶遇,在晨练的林荫小路上偶遇,在午后散步的湖泊边偶遇,彼此惊诧着,喜悦着。
双休日里,她在街边顶着大太阳发传单,汗流满面。他看见了,迅速帮她发完一大半。她在似火的骄阳里清凉地微笑着,她递过来的盐水老冰棍真甜。
晚上八点多,公交车已经停开了,她做家教回来,一个人在路边踽踽而行。从教授家归来的他一个急刹车停到她面前。
她惊喜的表情何其可爱,大晚上用单车载着美人归的感觉真好,只是这路,太短了。
他们有时会在考研自习室学到很晚才回来。一只草丛里窜出的野猫吓得她脸色惨白惨白的,好几天都回不过神来。
从那以后,他每晚从自习室出来时都要站在门口看看她在不在。
她的古文功底真好,连《尚书》这样诘屈聱牙的文字都能通顺地看懂,连导师都很赏识她,有时会请她帮助整理一些琐碎的文稿,还说她娟秀的楷书颇有师母当年的风范。
她很忙,忙于学习,忙于赚钱,忙于生存。
可是她毕竟还年轻,锦瑟年华不该水样流逝,她一样拥有享受青春的权利,享受生活的权利。
他带她去公园散心,去游泳馆游泳,去体育场观看篮球比赛,去电影院感受大片的震撼。
他带她去导师家,聆听半个世纪前求学生涯中的爱情故事。他带她去茶楼,在醉人的茗香中和悠扬的古筝声中畅想着海潮明月共生的春江美景。他带她去朋友开的酒吧,在重金属般的轰鸣声中体味着酣畅淋漓的嘶吼和原生态的狂野。
他在征得导师的同意下待她去珍藏着老人毕生心血的书斋,那汗牛充栋般的线装书,那闪着历史光泽的书架,那古老的文字,像一个个密码,牢牢锁住了那些已经久远的情仇爱恨。
他们一起默默地阅读着,虽彼此不发一语,但心有灵犀。
这才是——岁月静好。
八
但现世并不安稳,不光不安稳,还藏着许多危险的元素,险恶异常。
长年的冷眼和侧目让她对周围人的敌意有了异常敏感的洞察力,她早已经感受到了周围的种种讯息。先是被系领导取消了在高中时就获得的“党积极分子”资格,理由是“不层做过贡献,”而他的办公桌旁就摆着她参加省大学生诗歌比赛获得第一名的奖杯。然后她的“三好学生”资格被考第二名的同学顶替了,她的“文明大学生”资格也被莫须有地抹杀了,就连承包给她的勤工俭学项目也被一个整天骑赛车玩ipad的男生夺走了。
她被莫名地踢出校广播站,连文学社也通知她没事就不要来了。她的文章在校报上发表了两个月,稿酬一分钱都没拿到。她的散文在省里获奖,可是却拿不到校征文比赛的奖。她的剧本被拍成dv传到了网络,可编剧的名字被打上了马赛克。
她从未参加过班集体活动,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同学们曾经在中秋节一起去ktv唱国歌,国庆节在一个包过饺子,冬至那天还从艺术系借来了成套音响在班级里举办舞会。她从未参加过室友们的生日派对,而她送给她们的小礼物第二天也总是在垃圾桶里能看到。
她是寝室中不受欢迎的人,她一进屋,刚才的欢声笑语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就是背后的指指点点和公然的指桑骂槐。
“你说有人是不是臭不要脸,自己什么样不知道啊,还勾搭帅哥。”
“就是,勾引专业课老师,不就是想学分高点得奖学金吗!”
“有什么呀,一等奖学金了不起一千元钱呗,都不够我一件衣服钱,穷鬼就是穷鬼!”
“没钱啊,勾搭老师有什么本事啊,当妓女去吧,卖身来得快!”
“这一套也不知跟谁学的,说不定家传呢!”
她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甜腥味的液体,好半天才压抑下去。不,不能发作,因为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一群人,更不能摔门而去,因为她们会毫不犹豫地将门反锁,那样真就“有家不能回”了。
道德的枷锁,就是公众舆论的风向标,一旦触及这一块禁地,那就是百口莫拜,百死不足惜。
一切的羞辱和谩骂如果打上了正义者的标签,那就变成了惩恶扬善和替天行道,会得道多助。那个被讨伐的对象,只能沦为集体无意识的牺牲品。
集体生活就是这样,这是一个没有私人空间的所在,一旦成为被排挤被孤立的对象,那下场就是无地自容,无路可逃。
如果真的无路可逃,那我就选择隐忍吧。但愿我的妥协能换来几天清净日子,但愿母亲不会知道这里的一切,但愿所有的风波都能过去,但愿平静的生活能早日到来。
她不敢再和他交往了。每次上课,她都坐在教室的最后面,深深地低着头,不敢看他关切的眼神。她不再去自习室,不再散步,不和他在任何场合同时出现,就连在校园里远远地看到他都会绕道而行,不敢打照面。
她还来不及为自己的无奈之举而伤心,班级里的冷言冷语又呼啸而至。
“看看,分了吧,我早知道不能长久。”
“哼,凭她也配找高富帅,整个一屌丝贱人!”
“被人甩了吧,不要她了吧,该!”
“搞不好就是被人玩了,始乱终弃了,搞不好还打掉过孩子呢……”
唉,算了,让她们说去吧,说着说着就腻了,就不会再说了。
可树欲静,风并不想止,还大有狂浪之势。
她望着床上湿透了的枕头被褥,欲哭无泪。
室友们告诉她:“刚才阿珊倒水喝,不小心倒在你床上了。你晚上就将就点吧,如果想看书别开手电筒啊,我们可受不了光一晃一晃的,明天还要早起呢。”
她默默地穿好衣服,用一床从家里带来的旧床单裹在身上,坐到走廊里读书去了。
冬之夜,寒风凛冽,睡意盎然。
冷月清明,孤星如泪。
夜色深沉,如一床柔软舒适的黑天鹅绒被子,如能盖在身上,定会好梦连连。
九
她在日上三竿时醒来。
她在寒冷和饥饿中醒来。
她在头痛欲裂中醒来。
天哪,七点半了,我八点钟要去做家教的!
来不及来不及了!
她忘记了所有的痛楚,以迅雷之势洗漱,然后拿起书包冲下楼去。
好冷啊,单薄的旧棉衣被打透了,天空像癌症病人的脸一样,呈现出死灰色——那种生命即将消逝的颜色。
来不及吃早饭了,赶紧上公交车吧。
这是一份难得的家教,给快高考的学生补习全门,雇主说了,做好了一个月能给2000元呢。2000元,那是妈妈卖多少菜才能拿到呢。拿了这些钱,要给妈妈买一套新棉衣,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妈妈买一件新衣服。还得给妈妈买一双新手套,妈妈的手一到冬天就冻得咧嘴,药膏都治不好。还有,过年的时候要给妈妈买一只鸡炖了补身,妈妈平时别说吃肉了,连鸡蛋都舍不得……
她想着那美好的一切,心里暖洋洋的,身上也不觉得冷了。
终于补完了课,已经到中午了。太阳出来了,金灿灿的,可我怎么感觉那么冷呢?
好冷啊,冷得钻心。
风怎么这么大呢?刮得我头皮疼,似乎要把我的天灵盖掀起来了。
不,不,好疼啊,太阳穴像被戴了紧箍咒一样压迫地难受,是不是有人在用刀切我的头皮?不,不,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朦朦胧胧间,她觉得天黑下来,怎么黑得这么快啊,黑得像被墨泼过一样。黑了,一片漆黑,是世界末日来了吗?哦,世界末日……
时空变成了冰封的荒原。
个人的爱恨都是滔滔洪流中一个不起眼的浪花。
在人际社会的滚滚江湖中,大家都寂寞如雪,那里没有鲜活炽热的生命,有的人未曾出生,便已老去。
桎梏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每一寸缝隙中。那是一道墙,抑或终其一生,也无法逾越的藩篱。
她睁开眼,是一片白色,云朵般的洁白。
他站在那里,久久不语,眼神复杂。
是责怪吗?是愤怒吗?是痛心吗?是悲哀吗?是谅解吗?
空气一寸寸凝固成严霜,却又渐渐融化。
医生走了进来,温和地笑笑,“小姑娘,下回可不能这样了,发着烧还做什么家教!你知道吗?你的肺管子都被烧坏了,在大街上晕倒,如果不是送来的及时,你的肺都得被烧穿孔。”
医生给她拔了针头,就见她的烧退了,就走了出去,只留下两个人在屋里。
千言万语,尽无法开口,只剩下尴尬。
该说什么呢?
又有什么可说呢?
如果活着没有路,真的要去选择死路吗?那究竟是不屈的抗争,还是卑贱的妥协?
也许我们该适应社会的生存法则,人云亦云,庸庸碌碌,拜高踩低,丧失自我,徘徊而盲目。但如果这样的话,每个人都执著于本我,哪里还有自我?还有超我?
适应社会,不代表附和世俗。融入社会,不代表追随低俗。
如果活着真的没有路,那就选择反叛之路!反叛一种旧的秩序,旧的习俗,旧的生存方式!
我坚信,我们定能走上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也许会是一条满是青苔的石子路,也许会是一条阳光满地的康庄路。
十
他们开始了迢迢远路的探索。
她搬出了宿舍,住进了他的家中。那是20岁生日那天父母送给他的礼物——一套200平方米的复式住宅楼。当他站在楼下当着那些从窗口偷窥的女生面前将房屋钥匙交到她手中时,他分明感受到了浓烈的充满羡慕嫉妒恨的杀气。
嘿嘿,她是住在客房中,她们想得太多了。
他们坐上了车,绝尘而去。
他们开始了公开的交往,手牵着手双双出入各种场合,轻怜密爱,旁若无人。
他开始送她各种衣服,首饰,包包,让她从一朵开在深山里的空谷幽兰变成长在太液池边的牡丹,国色天香,艳动京城。
他带她去西餐厅吃6成熟的牛排,喝甘酸爽口的红酒,听舒伯特的小夜曲。
他正式邀请导师和师母来家里做客,她亲手烧羹汤,俨然是贤惠柔婉的小妇人。
那些诟骂和刁难全都消失了,换成了带着远远的躲开和带着怯意的眼神。
指指点点还在,只是开始躲躲藏藏了。
“你瞧她,这么打扮一下还真漂亮。”
“就是,那包和丝巾我在网上看见过,好贵的呢。”
“你看她现在用的手机,啧啧,我求了我爸多少次都没给我买。”
“她那头发是哪做的?卷曲得很自然,颜色也好,我也想做一个这样的头。”
“拉到吧,就你,你也做得起,也不看看人家傍的谁!”
“咋的呀,你有本事你也傍一个啊!也不看看自己长得那脑残样!”
“你才脑残!你美啊!鞋拔子脸……”
她上专业课时坐在最前面,偶尔发一下言,博得了各位讲师的赞美。她还是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没有人通知她,她也安之若素。
有时也会有一俩桩事传到她耳朵里。
宿舍里的室友们分崩离析了。因为小绿找了个男朋友,那个男孩经常在她们面前说翠娟的坏话,二华也早看透了翠娟为人狡猾,又看大洋平时太维护翠娟了,所以觉得很伤心,就分成两个小团体了。
隔壁宿舍也不太平。老李最近看小豆子挺不顺眼的,没少骂她。小丽前一阶段被玲玲踩了一下腰,两个人已经几周不说话了。宝盈因为上周末老李和小丽shopping没叫上她,现在也不理他们,开始和小绿一起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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