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白骨坟茔
日头红得有些碜人,在了无生气的荒沼里摇摇欲坠。
叶飞龙一路打马飞奔而来,在圩堤上就远远望见邻居们围在他家的院场上,自己家的园子里面升起来袅袅的几股青烟,不由得血气上涌,那是“炼钱”的烟气,只有快死人的人家,家里才按照当地的风俗要在死者弥留之际烧上纸钱,好让亡魂带了路上买通小鬼用的。
甩蹬下马,叶飞龙冲进屋子里,只见父亲气息奄奄地躺在芦苇席子上面,身子下面还有血水渗出来,不禁毛发倒立,赶紧上前,拉着父亲已经冰凉的手,泪如雨下。飞龙娘见儿子回来了,不由得痛哭失声。弥留之中的老叶头颤颤地睁开眼睛,好象是在用最后的一点力气等儿子回来。见到儿子回来了,失去血色的老脸上面竟然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忽而又冰住了,一字一顿地象往墙上钉钉子:“报——仇,杀——鬼——子”。叶飞龙已经哭得张不开嘴,只是一个劲的连连点头,顿时感到手上一松。
眼看父亲就这样悲惨的死去,叶飞龙和一屋子的邻居们哭声四起,叶家这边人声哀哀地开办了丧事。苗家小姐香兰也受了父亲的嘱托,扯了十丈白布,包了十块光洋上门致哀。叶飞龙把十块光洋分成两半,包了五块,请家里的亲戚给二榔头家送去。
大咪瓜和媳妇被抬回了家,咪瓜爸爸倒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见儿子被鬼子伤的不轻,媳妇又被鬼子糟蹋的不成人形,直跺脚骂天,里外乱转。亏了咪瓜的妈妈,里里外外地请郎中下方子熬药煎汤,把大咪瓜的惊风给稳住了,回了神,一面又开导媳妇,可不要糟践了自己。
再说刘大榔头一家,得知人已经被小日本抓去,而且小鬼子还一死一伤,情知凶多吉少。榔头他娘和媳妇已经哭得不省人事,榔头爸只是死命拽住急得象驴子一样乱蹦的二榔头刘旺,直叫祖宗。一面央求邻居帮忙把二榔头堵在里屋,一面托人往县城去打听消息。
拐弯抹角,好不容易找到在鬼子窝里当伙夫的大咪瓜家,终于得到了确信。赶紧着回来报了消息,大榔头媳妇听到丈夫死得如此悲惨,已经五内焚灰,不由得大叫一声,就背过了气去,众人连忙抓头发、掐人中,总算一口气没有掉了下去,虽然醒过来,但已经是痴痴地不认得家里的人了。老榔头夫妻两个急得呼天抢地,二榔头刘旺硬生生把头磕在土墙上,直磕得头血飞溅。
一家凄凄惨惨,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寻思着事已至此,还是赶紧着把丧事给办了。于是寻了在县城的亲戚,包了五块光洋,去求那几乎被吓得破了胆子的大咪瓜。那大咪瓜倒不是嫌钱少,他哪敢哪,老天!倒是咪瓜妈妈急得用条帚把个大咪瓜打了一顿,他才勉强答应下来,却怎么也不肯收那五块光洋。第二天,去鬼子窝烧了晚饭回来,大咪瓜偷偷地包了大榔头的已经不全的白骨,交给老早就等在街角大榔头的亲戚。
榔头家的亲戚赶紧着走了一夜的滩路,把大榔头的尸骨送了回来。眼见得一个七尺高的大汉子,好好地出去却只落得几块骨头回来,驳苇港里里外外就象炸开了锅!
湖荡边上的荒滩里面又添了两座新坟堆,一座是老叶头的,另一座自然是大榔头的白骨坟。烧了“头七”,家里人哭哭啼啼地互相搀扶着回去了,叶飞龙和二榔头劝回了家人,又趴在父兄的坟上哭了一回。老半天了,两个人才颤抖着手把“送火”的草辫子给点了火。这“送火”是乡下的旧俗,是给去世的亲人送的,去世的亲人就此“单独开火,送别了,从此阴阳永隔”,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招魂幡在寒风中一飘一飘地,叶飞龙和二榔头走在草地里谁也不说话,就这么互相傻看着。二榔头用砍草的刀在地上胡乱地砍着,叶飞龙静静地看着红了眼睛的二榔头。“送火”的火种把野地里面的茅草引燃了,渐渐地烧了起来,眼看着燃起了一场大火火光把叶飞龙和二榔头的脸映的红红的。
两个人对坐在地,相视无言。共同的遭遇带给两个人只有一个共同的不用言语的想法!
叶飞龙回家吃了晚饭,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绑扎完毕,出门要往外走,被院子里面本家的亲戚给拦住了,不放心他,问他干啥去?叶飞龙诳他说上二榔头家去,一面往外走。叶飞龙妈妈听了,连忙追出来,远远地看着叶飞龙往二榔头家的方向去了,才放下心来。二榔头因为和叶飞龙约好了,急吼吼地吃完了晚饭,也借口说到叶飞龙家去学功夫解解闷,老榔头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眼看着二榔头确实往叶飞龙家去了,才回头。“唉”榔头叹了口气,家里面还有一老一小呢,这可咋办呢!老榔头一脚一脚狠狠地跺了跺地,无可奈何地回去了。
两人如约在港汊子里碰头,练了一番拳脚功夫,眼看天色傍晚,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两人一甩头结伙往县城而去。两人赶了四十里滩路,鸡叫头遍时分到了县城。城关还紧紧关闭着,城垛上面有几个二黄在巡逻,水关附近也是有人在守着。好在是倒春寒的,河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进镇子可以从冰面上滑过去。叶飞龙和二榔头在镇子外面的苇岗子里面瞧准了一个无人看守的地方,从冰面上一哧溜滑进了镇子。
县城对于叶飞龙和二榔头来说并不陌生,两人在街上观察了一阵子,没有啥异常情况。镇子里面死一样的沉寂,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白惨惨的月光把两个晃动的身影拉得老长,象两把长长的刀片。
晚上巡逻的鬼子和二黄在街道上,像行尸走肉的“赶尸”一般,除了皮鞋在路石上“咔咔”地响,没有一丝声音。有巡逻的过来叶飞龙和二榔头就躲到街巷里面的角落里面,等鬼子们过去,再往里面摸,就这样拐弯抹角地摸到鬼子窝。此时的山根自然不在县城的指挥所里住,他每天晚上都要到炮垒里面过夜的,指挥所里面只有几个小鬼子和二黄驻守,接个电话啥的。叶飞龙在墙上拗下一块砖头来,照着园子里面的屋顶上扔了过去,听听没有啥动静。于是两个人用尖刀截了一段孝巾,掏了两个洞,把脸蒙了,只露出两只眼睛,在昏暗的夜色中显得很阴森。收拾停当,两人搭架子翻上墙头,瞧瞧四下没有异常,看清了园子里面的几排房屋的方位,两个人溜下墙头,蹑手蹑脚地窜到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跟前,透过窗棱的空隙,两个人看清了里面是一间办公室兼值班室的模样,一张条凳上面斜躺着一个人,裹着一件黄大衣,边上还有一个煤炉子,茶吊子无声地冒着热气,别无动静。
两个人轻轻地用剔骨尖刀拨开了窗机,跳进屋子,仔细瞧过去,果然是一个二黄而已。叶飞龙心想,是个中国人且不杀他。两人比画一番,叶飞龙用尖刀横在小二黄的脖子上,一手轻轻捂住二黄的嘴,那二黄憋闷过来,不由得一脸的惊惧。叶飞龙压低了声音说:“敢喊?”那二黄支支吾吾连连摇头。他听得懂中国话,是个二黄无疑。叶飞龙放开手轻声喝问:“鬼子在哪里困?”那二黄连连求饶说:“可不要杀我啊,我也是被抓来当差的,大冷的天小鬼子不值夜,在后面的屋子里面困觉呢!”二榔头说:“敢出声就杀了你,今天暂且饶你。”边说边从身上解下孝巾,捆猪一般把那二黄条条地捆在了长凳子上面,问清楚了后面的情况,用孝巾头子把那二黄的嘴给堵了。
两人往里面摸去,也算那小鬼子倒霉。借着月光,叶飞龙瞧清楚了里面床上只有一个人,床头上搭着小鬼子的服装,是小鬼子无疑,还留着个仁丹胡子。叶飞龙把刀抽出来压在鬼子的喉咙上,鬼子军曹被冰冷的刀片镇醒了,想拗身子起来,却被叶飞龙和二榔头死死地压着,动弹不了。叶飞龙二话不说,横过刀子在那小鬼子的脖子上狠命一抹,小鬼子喉咙头里面一声响,一股血喷了出来,打在墙上,赫然有声,尸身把床板弹得山响。
割了小鬼子的头颅,扯过鬼子衣服包了,两人也不用多说照着原路撤了出来,溜过冰面出了镇子,两人不由的哈哈大笑,又呜呜大哭,跪倒在地,心想总算给父兄报了仇。一路急走,鸡叫三遍了,眼看路上渐渐地已经有行人在赶镇子里的墟场,把鬼子的头颅带到父兄坟上祭奠看来是不行了。两个人寻了个僻静的地方,把小鬼子的头当作祭品,把父兄给祭了,再找了个高高的树梢,把鬼子的头挂在上面,鬼子的军衣随手往树杈上一系。两人远远望去,在心里说,以前你们动不动就把咱中国人的头挂在这、挂在那,这一回天可是翻过来了!
下次再提个鬼子头,到父兄坟前祭奠。路边大树上挂了个鬼子头!一天时间,周围数十里都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越传越是有声有色 。
【编辑:张若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