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终究还是走了,就像屋后那片山林中的一株苦槠树,没带走一丝阳光,只留下一地落果。果实不甜,微苦,还有些涩,却让我和姐姐渡过了幸福的童年,走向生命的成熟。
我家生活很困顿,一幢低矮的老木屋四壁漏风,一到寒冷的冬天,父亲便会佝偻着身躯爬上屋脊,把被猫儿老鼠损坏的、枯枝落叶打破的瓦块梳理修缮一遍,然后再在墙壁上那扇透风的小木窗糊上一层厚厚的旧报纸,以免我们着凉受寒。母亲身子一直不太好,除了在家守着那台锅灶烧饭和在村前那口小水塘里洗涤衣服,再重一点儿的农活就不能做了。家里的田地不多,但也足够压弯父亲那本就不很挺直的脊梁。
小时候,我和姐姐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屋后山上那片苦槠树林。苦槠树不很高大,却枝叶茂盛,春天新叶长出来的时候,一身的青翠欲滴,远远望去,如一个穿着绿色裙裾的少女般的靓丽迷人。里面不时有鹩哥和斑鸠等鸟儿忙进忙出,充满着诱惑和神秘。早晨起来,村子里到处升起袅袅炊烟,我和姐姐趁着大人们忙着农活,偷偷溜进树林里掏鸟蛋、拾蘑菇,以便为羞涩的餐桌增加一道可口的菜肴。平时,父亲看到是决计不肯的,他总是捉小偷般地把我们捉回来,既不打也不骂,只要我们读书,至于为什么读书,读书能改变什么,没读几年书的他也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来。
每年深秋的时候,那是我们可以跟随父亲到苦槠树林里捡苦槠子的季节。这时候,父亲大概是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放学后,我和姐姐跟进去捡苦槠子,他只是回过头来淡淡地问一句:作业做完了?一半是询问,一半算是默许。我们就像是得到了特赦令,拎着竹篮小兔子般地在苦槠树下忙乎开来。听父亲说,苦槠子不仅可以吃,还可以治病。其实我们知道,父亲带着我们捡苦槠子,既不用来吃,也不用来治病,只是用来换钱贴补家用。我们把捡回来的苦槠子倒在屋前的院子里晾晒,父亲用他那双粗糙的手很细心地挑出枯叶和被鸟儿们啄坏的果实,然后放进石臼里用很大的一根木头捣碎果壳,最后把暗红的果肉放到磨盘上碾磨。苦槠子在父亲辛勤的劳作下,很快就变了有些透明的苦槠豆腐。第二天父亲便会用箩筐挑着去很远的集市,卖完后他就买回一些发卡、铅笔啥的用来奖励我和姐姐,我们自然也快乐得跟过年似地手舞足蹈,巴望着来年的苦槠子长得更大更多。
父亲用他那副瘦小的身板,把我和姐姐从小学、中学直至送到大学,再送到城里工作、成家立业。我儿子出生那一年,父母高高兴兴地从乡下来看孙子,一进门,父亲就笑吟吟地抱着孙子不放,不停地在孙子脸上亲来亲去,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过了一会儿,父亲从他们带来的一个包里拿出一小包粉末状的东西,很庄重地对我说:这是今年磨的苦槠粉,可以治小孩子跑肚拉稀的,很灵!我看着父亲神秘的模样觉得好笑,又不好逆他的意,顺嘴说:好的好的,不过现在医学很发达了,医院什么药物都有,你放心!父亲有些固执地说:那些药物哪能跟这苦槠粉比啊!你可要保管好了,不要动不动就给我孙子用药,那些药毒着呢!
没住几日,父母执着地要回去,我和妻子好话说尽,特地赶来看望父母的姐姐也跟着帮腔,依然留不住他们回家的脚步。父母习惯了海阔天空的乡村生活,无法在囚笼般的城里长久驻足。
父母回家没过多久,一个噩耗从母亲泣不成声的电话里传来,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我和姐姐心如刀绞,急急匆匆赶回那个魂牵梦绕有些苦涩的农村老家。
在熟悉的旧木屋前的庭院里,站满了前来帮忙的邻里亲戚,我和姐姐嚎哭着几乎是爬着进了家门。父亲很安详地躺在堂前一张竹床上,一如他平时累了歇息的模样。本来哭得声嘶力竭的母亲见我们来了,忍不住又放声大哭起来。
晚上,我和姐姐跟母亲商量,准备把父亲安葬在靠近市郊的公墓里,以便于我们以后祭拜。母亲摇摇头,告诉我们,父亲生前就说过,他死了就葬在屋后那片苦槠树下,哪儿也不去。还说父亲不走她也不走,就伴着父亲在这里安度余生。我知道,父亲这辈子最感恩的就是那片苦槠树林,那个不很富足,但滋养生灵的地方。
安葬好父亲返程的时候,我和姐姐站在山下路口,伫立凝望父亲沉睡的那座浑厚山峦,苦槠树林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为我们送行,更像是父亲在冥冥中为我们祝福。我们深深地弯下腰,鞠躬!我的慈祥而辛劳一生的父亲。鞠躬!我那与父亲恩爱一辈子俭朴的母亲。鞠躬!那片生我养我、伴我走过风雨的苦槠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