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江边看日落。
江水是浊黄的,泛着些微的粼光,如同老人皮肤上的皱褶,层层叠叠地向东流去。对岸的楼房排着队,黑黢黢的,窗口偶尔闪出几点光亮,像是瞌睡人的眼。我站在这里,脚下是松软的泥沙,每一步都留下浅浅的印痕,很快又被江水舔平了。
天空忽然飘过棉花糖的柔。火烧云在天边铺展开来,红得发紫,紫中又透出金黄。这云彩软绵绵的,仿佛伸手便可撕下一块含在口中。然而终究是虚幻,愈是美丽愈不可即。云朵变换着形状,一会儿似奔马,一会儿如睡莲,末了都化作无形,散入苍茫。
不远处有柳树数株,枝条垂向水面,随风轻摆。树下横着一条长椅,漆色剥落,露出木头本来的面目。我坐上去,吱呀一声,惊起几只麻雀。黄昏的柳枝拂过肩头,温柔得令人心碎。这卧榻之处,黄昏有柳,柳下有椅,椅上坐着一个看日落的人,倒也自成一番景致。
江水滔滔,心潮亦澎湃。五十余载的人生,如这江水一去不返。年少时总以为来日方长,如今才知岁月最是吝啬。江面上漂着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忽沉忽浮,终于消失在下游的拐弯处。人生何尝不是如此?随波逐流,不由自主。有江河奔涌,亦有心潮起伏,却终究归于平静。
火烧云愈发绚烂,风吐流苏,心事重重。我想起母亲临终前的面容,也是这般通红。她攥着我的手,嘴唇颤动,却终究没能说出最后一句话。死亡是最公正的,任你富贵贫贱,到头来都是一捧土。云霞再美,终将被黑夜吞噬,如同生命终究敌不过时间。
长烟自远处工厂的烟囱升起,压向树梢。工人们此刻大约刚下班,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去。为生活所累的人们,何尝有暇欣赏这落日美景?生计压弯了脊梁,岁月磨糙了手掌,他们眼中只有明天的面包,后天的房租。美是奢侈的,对穷人尤其如此。
我沐流霞,忽觉应当感恩。至少此刻,我还活着,还能看,还能想。比起那些早夭的、病痛的、战乱中的人们,我已是幸运。人生在世,苦多于乐,能有一刻安宁便是恩赐。霞光披在身上,温暖如母亲的怀抱,虽然这怀抱早已冰冷。
残阳如血,天际线渐渐模糊。不知何处传来箫声,空灵、悲怆、悠扬、哀怨,丝丝缕缕钻入耳中。这箫声与落日何其相配!一个即将消失于黑暗,一个终将消散于风中。我静立聆听,直至最后一个音符与最后一缕阳光一同隐没。
夜幕降临了。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