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梁

打记事起，楼板就垂着几捆书

麻绳勒进横梁，像勒进岁月的脖颈

腊鱼、灌肠与线装册并排悬挂

油腥与墨臭在房梁上悄悄交换引力场

祖父的剪刀裁过上海滩的绸缎

却剪不断这捆发黄的经脉

穿堂风一过，汉字便簌簌地落

像民国三十年被辞退的帮工

抖落长衫上的线头

家谱

裁缝的儿子当了教书匠

软尺量不出四书五经的腰围

线装书里缝着家谱：

某页夹着当票，某页记着工钱

最后一页被老鼠啃出锯齿形的豁口——

“光绪二十六年，汉口码头，雨”

佣人们晒衣裳时

把《论语》的句子也晾在竹竿上

之乎者也，滴着水

借书人

大表哥的手在门槛上蹭了蹭

说要借《镜花缘》看看

他的指甲缝里藏着谷壳

眼珠却亮得像当铺的戥子

爷爷用裁衣的粉饼在书上画圈：

“押金两块，逾期罚银。”

书还回来时

《红楼梦》里少了一页晴雯补裘

卧榻

后来只剩两捆，挪到卧室梁上

像两具风干的先人遗骨

夜里我睁着眼，看它们轻轻摇晃

纸页间渗出陈年的呜咽

高烧那晚，一只豹子从书脊跃出

斑纹是竖排的繁体

爪印在被褥上烫出焦痕

弟弟说它也舔了他的脚心——

湿漉漉的，像被月光舔过的墓碑

父亲往梁上撒砒霜：

“防鼠。”

失窃

某个冬至，绳子突然空了

灰痕比账本上的数字还浅

母亲数落灶王爷贪嘴

祖父的遗像在墙上咳嗽一声——

他当年锁着红木书箱的铜钥匙

正挂在偷书人的裤腰上叮当作响

风水

我们考上大学那年

祖坟的野蒿突然蹿到一人高

算命先生嚼着符纸：

“豹子（报子）入梦，地脉通了！”

可我记得的

只是被窝里攥紧的冷汗

和书页间那双

比砒霜还亮的眼睛

绳结

如今楼板换成混凝土

腊肉锁进冰箱

只有那截空绳子仍在记忆里晃悠

打着一个解不开的结——

有时是祖父量衣时的软尺

有时是吊死文化的绞索

更多时候

它只是垂下来

轻轻套住我的诗行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