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在晒谷场的槐树上扑棱翅膀时,渡口的老周伯正用桐油抹船板。他总说这乌篷船是“半截子埋进土里的老骨头”,可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抚过船舷比摸自家孙儿的脑袋还仔细。溪水打着旋儿漫过青石板,卷走几片昨夜的槐花,也卷走了岸边捣衣声里的碎碎念。
天麻麻亮,溪边就成了女人们的戏台子。张婶的银耳环晃得叮当响,一边捶衣服一边骂:“狗伢子!再往我竹篮里塞蛤蟆,当心我拿棒槌敲你脑壳!”她这话音没落,二丫头家的虎娃已经咯咯笑着钻进竹林。溪水被捣衣杵砸出细密的银泡,和着皂角香漫过石桥,惊醒了趴在桥墩上打盹的老乌龟。
石桥上的青苔厚得能拧出水,石板缝里嵌着几代人的脚印。张大爷的烟袋锅子又在石凳上磕得山响:“你们晓得不?当年修这桥,石匠王老三硬是把自己闺女嫁给了掌墨师!”说罢嘬一口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映得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听老辈人讲,石桥合龙那日,四乡八岭的人都来踩桥,新娘子的红盖头被风掀起一角,正巧落进溪里,顺流漂了三里地,愣是被下游放鸭的陈瘸子用竹竿捞了回来。
竹林深处的土地庙早没了门,褪色的土地公神像歪着脑袋,嘴角还挂着笑。每年惊蛰,村里的女人们照旧来上香,把糯米团子摆在断了半截的供桌上。有年我和虎娃在林子里追竹鸡迷了路,慌得直哭时,忽然闻到庙里飘来的柏木香。等我们扒开刺藤,正撞见土地公脚边蹲着只花狸猫,尾巴一甩一甩,倒像是特意在等我们。
爹做竹蜻蜓的手艺是跟隔壁聋三伯学的。那年月穷,买不起玩具,爹就把竹片削得薄如蝉翼,用麻绳缠三圈猛地一抽,竹蜻蜓“嗡”地飞上树梢。有回我追竹蜻蜓摔进泥坑,爹一边骂“讨债鬼”,一边用粗糙的手掌给我擦脸,指缝里还沾着没洗干净的竹屑。如今爹的背驼得像张弯弓,可每次见着竹蜻蜓,浑浊的眼睛里还能泛起光。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溪边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阿穗总爱蹲在芦苇丛旁洗菜,竹篮里的豆角沾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扎着褪色的红头绳,低头时发梢垂在水面,惊得游鱼四散逃窜。有次我故意把竹蜻蜓扔到她脚边,她抬头冲我笑,露出虎牙上粘着的饭粒,我却紧张得说不出话,弯腰捡竹蜻蜓时,额头撞上了她的竹篮。
从那以后,我们常在溪边碰面。她教我认溪边的野薄荷,我把摸来的螺蛳偷偷放进她的围裙兜。月光漫过石桥的夜晚,我们坐在老柳树下,看萤火虫在水面上画圈。她说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攥着她的手,指着天上的北斗星发誓:“等我考上大学,一定带你去看火车。”风掀起她的衣角,芦苇沙沙作响,像是在替我们藏住这些滚烫的话。
夏天的溪水涨得欢,浅滩的鹅卵石被冲得干干净净。我们踩着石头打水漂,她总说我扔得太用力,溅起的水花弄湿了她的裤脚。有回我摸到块心形的石头,用红绸子系了挂在脖子上显摆。她伸手来抢,不小心摔进水里,吓得我扑进去捞她。上岸时两人浑身湿透,她的红头绳散了,长发滴着水,眼睛却笑得弯弯的:“傻子,石头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最盼着卖糖画的刘老头来。她总舍不得花钱转转盘,我就把攒了半年的压岁钱全掏出来。当糖稀在石板上画出凤凰时,她高兴得直转圈,裙摆扫过溪边的狗尾巴草。可还没等糖画变硬,村里的小崽子们闹着追蝴蝶,把她撞了个趔趄,凤凰的翅膀沾了泥。她却不恼,掰下没脏的部分塞进我嘴里:“甜的,你尝尝。”
霜降过后,溪边的柿子树红得像火。我考上省城大学那天,她摘了满满一筐柿子送到我家。母亲抹着眼泪塞给她两个鸡蛋,她红着脸跑了。临走前,她把块心形石头塞回我手里,石头被摸得温润发亮:“在城里别想家。”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竹林里,攥着石头的手全是汗,直到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痕。
下雪天的溪边最是安静,只有溪水在冰层下汩汩地淌。那年我掉进冰窟窿,王伯救我时棉裤都冻成了冰壳子。醒来后,我发着高烧,迷迷糊糊看见阿穗守在床边,用冷毛巾给我擦脸。她的手很凉,却比炉火还让人安心。可等我病好,她却躲着不见我,只托虎娃送来双新纳的棉鞋,针脚歪歪扭扭的,鞋帮上绣着朵没开全的荷花。
后来我去了城里,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回信却越来越少。有次放假回家,在溪边撞见她和邻村的木匠说话。她的辫子剪短了,蓝布衫洗得发白,看见我时慌忙低头,用木梳别了别头发。我张了张嘴,却只说出句“你……你家的柿子树今年结得真好”。那晚我蹲在老柳树下,把藏了多年的心形石头扔进溪里,石头溅起的水花,很快被夜色吞没。
如今我在城里的高楼间打转,午夜梦回时,总听见溪水在枕边流。听说石桥翻修时,工人们在桥墩里挖出块刻着“光绪三年”的青砖;张婶家的虎娃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走那天在溪边站了整整半晌;而阿穗,早嫁去了更远的镇子,虎娃说她生了个女儿,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她。
前些日子,爹寄来包裹,里面除了腌咸菜,还有只崭新的竹蜻蜓。我站在阳台上试飞,它打着旋儿飘向远方,恍惚间又看见十六岁的夏天,芦苇丛里的阿穗正冲我笑,溪水映着她的影子,碎成一溪星星。风掠过电话线,恍惚又是竹林沙沙响,我知道,有些根须早已扎进溪边的泥土里,任岁月怎么淘洗,都化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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