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坊村地处南城、金溪、资溪三县交界地带。它和黄狮渡一样在解放初期都还属于金溪县,1952年才划归南城。据《金溪县志》记载,临坊村始建于元代、兴盛于明清。村里王姓始祖贵二公于元末兵乱时带着母亲和妻儿自临川长寿乡舍岭村(现归东乡区管辖)迁于此,由于离家甚远,为了不忘记老家,故以“临坊”为此地命名。如今,这座千年古村虽然饱经岁月沧桑,却依旧较为完整地保留着明清时期的格局。
我站在临坊村的村口,看阳光掠过屏峰。山峦的轮廓郁郁葱葱,恰似古人挥毫时未干的狼毫,将这座枕山襟水的古村笼在宣纸般的静谧里。村前田野一派碧绿的生机,勃勃清明地覆盖这片开阔的盆地,风吹青稻的声响,恍惚是千年前迁徙者振奋的跫音。
当贵二公带着家族全员扶老携幼,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跋涉千里,最终在这个山坳驻足,将“临坊”二字刻进族谱时,他或许不曾料到,这个寄托着故园之思的称谓,竟会在六百载光阴里长成一座微缩的城池。村口的石街蜿蜒如琴弦,明晃晃的黄蜡石在阳光下泛着金箔般的光泽——这些来自广东的“才子玉”,曾是多少寒窗下蒙尘的期许。穿布鞋的脚步碾过石面,细碎的声响惊醒了苔痕深处的往事:某个秋雨绵绵的清晨,是否曾有青衫少年在此驻足,望着石缝间钻出的野草,默诵“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诗句?
王氏宗祠的石质门楼在阳光中显影时,我恍然看见时光在这里打了个旋涡。四柱三间的牌坊拔地而起,五层斗拱如同凝固的浪涛,托举着“龙光”二字直抵云霄。立柱上双龙戏珠的浮雕,龙鳞间还嵌着道光年间的雨渍,仙鹤振翅欲飞时抖落的羽毛,化作额坊上缠绕的牡丹纹。正门“临坊世家”的匾额被香火熏得发亮,东侧古戏台的藻井里,彩绘的文臣图像仍守着戏台上的悲欢。
祠堂前的旗杆石让我屏息。两对青石碑立在鹅卵石间,如剑出鞘,刺破岁月的尘封。这些竖立在天地之间的石碑,原是科举时代最骄傲的纪念碑——当寒门子弟的姓名被刻进族谱,整座村庄的屋檐都会在晨曦中轻轻颤动。我蹲下身细看石纹,发现一块旗杆石的裂隙里,竟生出一丛淡紫色的地丁花,细茎倔强地托着碎米大小的花朵,恍若岁月长河里不肯沉没的星子。
走过一段田间小路,我们来到一座庙前,看门头石匾“崇兴阁”。我站在崇兴阁眺望田野,远远是一处古门楼孤零零地立在田野,那就是“都督第”。那牌楼精致的青砖斗拱和石雕均显示它曾有过非同一般的地位。牌楼正面上端“皇恩都督第”五个字清晰可辨;反面有一块石刻匾额“竞秀”,上有“同治壬申秋合村重建”字样。这是都督王大胜的老宅。据同治《金溪县志》记载,都督王大胜是个英勇善战的武将。他征战三十年,积功至大将。与士卒同甘共苦,战必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治军严整,所至,禁剽掠,赣人德之,呼为王生佛。73岁致仕,家于赣而卒。我想,这位被村民称为“王生佛”的武将,当年挥动长枪的身影,是否也曾在“都督第”前的院子里,教孩童们辨认北斗星斗?
“都督第”是进村的第一个门楼,后面还有一个门楼,上面石匾额刻着“棠棣垂芳”四个字。进入村子,一口水塘布满绿藻,池塘边上一排古代建筑显得有些荒凉。进村的石板路边上堆放了许多旗杆石,有的平放在屋檐下,算起来有10多对,这么多的旗杆石虽然静静地卧在地上与荒草为伴,仿佛是在诉说着昔日的光辉。在一块旗杆石上面可以清楚地看见”己酉科拔元”的字样。“拔元”即“拔贡”,和“恩贡”一样都是清朝贡生。通过乡试,成绩优秀者可报送到京城国子监继续深造,国子监的学生称“贡生”。“贡生”内部又划分等级,“拔元”是首等。
被誉为“金溪第一科举世家”的临坊,还有“文则进士、举人,武则都督、将军”的雅称。临坊古村文风世代相承,王姓子弟好学成风,共出过进士6名、举人23名,收入同治《金溪县志》的名臣、大儒、孝友等知名人士就有22人。
站在一座残破的马头墙边,我恍惚可见当年“拔元”公王萱挑灯夜读的身影——这位弱冠年就高中进士的才子,在刑部给事中的任上挥毫时,可曾望见故乡的山水?他的《青崖文集》里,是否记载着锦溪某个月夜,父亲教他辨认黄蜡石时的絮语?
王萱是临坊文臣的代表。王萱(1482-1518),字时芳。极聪慧,读书过目成诵,10岁能文,宏治十五年(1502)20岁考中进士,入选翰林院庶吉士,补刑部给事中,后授通政使司右参议、奉政大夫。正德七年(1512),朝廷派他入川陕督军。正德八年二月,廖麻子叛变,残破数县,逼近成都。王萱督促官军进剿,斩廖麻子于剑州。 正德十一年,奉命册封荆藩,顺道归家。正德十三年五月因病去世,时年37岁。有《青崖文集》六卷、《青崖奏议》七卷传世。
我们来到一眼古井旁,井沿的绳痕深达三寸,记录着多少代人汲水的晨昏。石阶缝隙里探头的蕨草,正轻轻摇晃着同治年间的阳光。忽然想起那位八十六岁仍笔耕不辍的王谟,晚年在编纂《豫章十代文献略》时,阳光是否也曾这样的柔和。
王谟(约1731-1817)字仁圃,一字汝上,又作汝麋,晚称汝上老人。清代文学家、考据家。擅长诗文 ,乾隆三十三年(1768)举人,次年会试落第,侨居南昌为人教馆,编辑有《江阳典录》、《豫章十代文献略》,功绩显著。乾隆四十三年进士,授知县,不久辞官,请改学职,选授建昌府学教授。终日采经摘传,搜罗散失旧闻,以补史书之缺。一生辑佚文献丰富,功绩显著。主要有《汉魏遗书抄》,收书500余种,刊行者有经部108种(一说为96种)。《汉魏丛书》辑佚书86种,又广为94种;《汉唐地理书抄》分前后两编8册,都500余种。辑佚之书对地理学、方志学、文学、经学的研究提供了资料。著述有《豫章十代文献略》(一作《豫章文献录》)52卷。功绩显著。巨著成,辞归,仍不顾年老体弱,笔耕不辍。86岁卒。另有《汝麋玉屑》、《江西考古录》、《汝麋诗抄》、《文抄》、《逸诗诠》、《尔雅后释》、《家语广注》、《尚书杂说》、《左传异辞》、《论语管窥》、《经说》、《十三经策案》、《读书引》等24种。
村中传说,从前每逢秋闱放榜,石街两侧的黄蜡石就会彻夜通明。那些临坊子弟,骑着高头大马穿过牌楼时,马蹄踏碎的时光会在石板上烙下印记。而今我抚摸旗杆石上的裂痕,突然触到某个凹陷处藏着的墨香——或许某位进京赶考的书生,曾在此处研墨温书,让松烟墨渗进了石髓。
在祠堂西门“三槐世第”前,我遇见一位独自骑摩托车来探访古村的年轻人。年轻人显然是个对古村落感兴趣的探访者。我指着门楼上的仙鹤纹告诉他,这是经过多次修缮的祠堂,每个老村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一座座祠堂才有了村子的根,有了村子的灵魂。祠堂梁架间那些暗褐色的包浆,无不是数百年来香火与掌心温度共同滋养的包浆。这位年轻人很有礼貌,我也对他颇有好感!
当阳光将都督第的剪影投在锦溪上时,我忽然明白临坊为何能穿越七个世纪的风霜:那些黄蜡石铺就的才子路,终究走出了王萱的《青崖奏议》;那些沉默的旗杆石,托举起王谟的《汉魏丛书》。此刻石街尽头的古戏台上似乎传来咿呀唱腔,扮演薛仁贵的花脸甩袖时,飞溅的水袖掠过“龙光”匾额,恰似历史长河里永不熄灭的星火。
离开时,我在石街中段驻足良久。浓荫下的石板泛着幽蓝光泽,恍惚可见贵二公的草鞋印与王萱的皂靴痕重叠。黄蜡石缝隙里新萌的蒲公英种子随风飘散,其中一粒落在我的鞋面上——这轻若鸿毛的漂泊,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扎根?
回望处,临坊村如同嵌在赣东山水间的玉璧。那些被风雨剥蚀的门楼、沉默的旗杆石、祠堂藻井里剥落的金粉,都在讲述同一个隐秘:所谓文明,不过是无数双手在石头上刻下的印记,是寒窗下凝结成霜的墨痕,是铁甲与书卷在时光深处达成的和解。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