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这座城,自吴王夫差开邗沟、筑邗城算起,已悠悠两千五百余载。自隋凿运河,它便成了江南漕运与淮南盐运的轴心;至唐时“扬一益二”之誉,更引得“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向往。文人墨客笔下的“淮左名都”,其美在花树山水,在桥园食人——而我心所钟,尤在它的市花市树。
扬州繁花似锦,名品众多,琼花与芍药冠盖群芳,荣为市花。
北宋韩琦知扬州时曾咏叹:“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年年后土祠,独此琼瑶贵”——所指正是琼花。另一位扬州太守欧阳修珍爱此花,特将蕃釐观易名琼花观,并建“无双亭”以彰其稀世之贵。隋炀帝看琼花的传说虽属虚渺,却为历代文墨所染,尤以元人张昱“炀帝亡隋岂独花?”最为深警。今日琼花观犹存,西北方向数里外,隋炀帝陵遗址与之默然相望。
古来有“牡丹为王,芍药为相”之说。芍药姿容绰约,清雅中透出艳丽,恰似春末夏初款款步出的佳人。扬州芍药始盛于隋唐,至宋蔚为大观。苏轼在《东坡志林》中直言:“扬州芍药天下冠”;孔武仲亦在《芍药谱序》里写道:“扬州芍药名于天下……芍药之美,盖专推扬州焉。”韩琦也曾赞叹:“广陵芍药真奇美,名与洛花相上下。”
《梦溪笔谈·补笔谈》所载“四相簪花”典故,更是芍药被尊为“花相”的缘起。北宋庆历五年,韩琦因新政之故贬谪扬州,于后园遍植芍药。其中珍品“金缠腰”,花开时瓣红蕊金,宛如红袍束金带,相传若此花盛放,则城中必出定国安邦之相。一日花开四朵,韩琦邀王珪、王安石及扬州钤辖使共赏。钤辖使因病未至,韩琦便邀路过的陈升之补其位。席间韩琦剪下四朵“金缠腰”,分簪四人髻上。谁料三十余年后,四人竟皆入主相位!后人皆言此乃金缠腰所降祥瑞——芍药之贵,由此深植人心。
至于市树,银杏与杨柳当仁不让,撑起扬州城的精神风骨。
城内寺观祠园之中,数百年乃至千年的古银杏俯拾皆是。史可法纪念馆内两株银杏,树龄皆逾三百春秋。待秋风乍起,满城金甲簌簌如诉:银杏卸下锦绣华服,铁灰色枝干直刺寒空;落雪时节银装素裹,俨然一幅水墨丹青。其气节尤令人倾心:春不争艳,夏不邀宠,秋去无悲,冬临不折。纵使躯干中空只剩半爿,犹擎苍翠华盖傲立人间,令人想起断臂的维纳斯——风霜蚀刻的沟壑,反添了沧桑之美。此树亦会痛:虫噬斧斫时沉默隐忍,却将苦楚酿成了年轮深处的蜜。步出史公祠,你会深觉扬州生灵的骨血里,流淌着银杏的清傲、坚韧与那永不低头的倔强。
扬州自古享有“绿杨城郭”的美誉,杨柳便是它灵动的徽记。隋炀帝开运河下扬州,植柳树于两岸,并赐柳树姓“杨”,杨柳之名由此而生。韩琦在《维扬好》中描绘的“二十四桥千步柳,春风十里上珠帘”,正是绿柳绕城的经典图景。昔日清明植柳的习俗,民歌《杨柳青》中折柳寄情的缠绵,欧阳修“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的追怀,无不诉说着柳与城的血脉之亲。瘦西湖“长堤春柳”一景,沿水桃柳相映,亭阁其间,春日里依依柳色衬着姹紫嫣红,恰似云锦铺展。
扬州的市花市树,岂止草木?琼花无双,芍药蕴相才之瑞;银杏擎骨,杨柳垂千年春色——它们以沉静之姿,凝住了扬州城最本真的呼吸,亦铸就了扬州人魂魄深处那份清傲、柔韧与不折的倔强。花木无言,却道尽了古城两千五百载风雨沧桑里,那未曾褪色的风华与坚韧。